三
厅堂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三碟菜,有荤有素,厨房却还不断飘出香气、油烟和锵锵的锅铲声。我正捉摸着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又或者哪位贵客光临,便听里头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道:“老板、阿姨,这个我可以搭手,放我来端。”
“勿使得勿使得,你是人客,到外边歇着就好。”爸妈一齐说。
“冇事做手闲,你们莫当我是人客,我来搭手冇要紧。”
“那你莫端这碗,这碗要烫。”
“放心我端得来。”
年轻女人小心翼翼端着大碗汤从厨房里低头碎步出来。我妈托了一盘菜跟在后头,看到我站在厅门口,笑说:“哟,阿弟放学回来了。”——爸妈平时管我叫“阿弟”、我弟叫“弟弟”——“素芹,这是我大囝。阿弟,过来叫素芹阿姨。”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不能肯定她的名字到底是“素芹”还是“雪芹”;这里姑且用的前者,不过是为免唐突古人的意思。说起来还得怪我爸妈。福建号称“十里不同音”,我妈结婚前在深山里当民办教师,苦于眼皮底下那班孩子连县里、镇里的方言都听得半懂,遑论用普通话上课;我爸更是对当兵时部队里南腔北调鸡同鸭讲的经历心有余悸;加上打小对我寄予十分期望,总觉得将来一定是上北大清华的,倘若普通话说不利索,到了北方必得吃亏——因此除非偶而即兴的民谚、童谣或笑话,平时在家绝不和我用方言交谈,大小事一概由普通话沟通。我对长溪话的掌握,除在学校、街坊、菜市场间具些轮廓外,多半得自旅社里南来北往三教九流的攀讲。是以刚开业时,我还分辨不清长溪话里的“素”和“雪”,而等到我终于能分辨清时,她已经不知去向,再没听人提起,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但这或许也并不怎样要紧。无论“素芹”还是“雪芹”,后来推想起来,很可能只是她“出来做”时用的“花名”而已,至于她的真名,爸妈或许是知道的,然而我从未问过。
“阿姨好。”我上前招呼道。
“阿弟好。”她回头对我妈笑说:“你囝真乖,一看就吆人疼。”
做妈妈的当然都中意听人夸赞自己的孩子。我妈更要循例炫耀起我的学习成绩和各种奖项来。
“阿姨你命真好。”素芹羡慕地听着,叹了口气,“我囝正三岁,也乜晓得将来会乜读书。”
“那肯定冇问题,你放放心。”
趁我爸还在鼓捣最后一道菜,两个女人就在桌边攀讲些不相干的家常话。我打开电视胡乱调台,边偷眼打量来客:眉毛细而弯,双眼漆亮,嘴唇红润。她的手掌皲裂有茧,面庞却匀净,看去只二十上下,实际年龄或许要加上四五岁。我听她讲起厝里遭遇,说原本她的堂哺人(男人)到省城打工,自己在村口开一间杂货铺,一面伺囝、照看卧病的公婆。谁晓得堂哺人干活时砸坏了腿,医药费没得讨不说,连工钱也被赖了。杂货铺养不活一家五口,她一个阼哺人(女人)只好出来抛头露面。先是做过几厝人家的保姆,因为生得俏丽,男主人要骚扰,女主人要挑刺,总是做不长稳。村里一向有阼哺囝(女孩子)出来挣风月钱,她刚嫁去时不屑得很,等到真的走投无路,便也心一横落了水。往年惯住在巷口的长星旅社,今年年后回来得晚,那边的姊妹已经够多,老板娘平时和我妈聊得熟,便做人情把素芹介绍到这深巷里,也免得她住在巷口其它厝热闹的旅店,去抢长星的生意。食饭时我妈给她挟菜,她慌忙站起来推辞。
有了素芹之后店里生意很快好起来。她身材容貌俱佳,声音动听,又晓得如何说话招人疼。晚上拉回来的人客争着要她“包眠”,白天也有人特意寻进来“打炮”。虽然实际该算“阿姨”,不常在北门外混的人客往往以为她是“阿妹”,打炮包眠分别给八十一百,而不是减半的四十五十。完事后她按例给旅社交“床铺费”,打炮五块,包眠十块。打炮时间短,乐意且运气好的阼哺囝一天可以接到十几二十个客,床铺费是各个旅社的主要收入来源。否则单靠住宿费,一般有电视的单人间过夜十五,没有电视的十块,双人间和午休都只是五块,一晚上得拉多少人客才能保本。爸妈感激她,吆她以后不必去外边买快餐盒饭,每顿都在厝里入伙,家常菜食得舒心,又省钱。素芹惊说这不合惯例,外边旅社的老板老板娘们从不会和店里的阿妹阿姨同桌食饭。爸妈倒没有这些成见,再三坚持,素芹也就同意了。此后新来的阼哺囝们也都在厝里搭伙,一直到两三年后妈妈重病,爸爸无暇做饭为止。
自打素芹来后,每天饭一完,爸妈就赶我上楼回自己房间,生怕我待在一楼天井玩耍,撞见来打炮的人客。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晓不晓得我完全晓得她是来做什么的,但既然他们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也乐得装糊涂。素芹平时在饭桌上绝少开口说话,大约也是私下受过嘱咐,担心让我听到什么“生意上”的事。
一天午饭时她忽然犹豫地向我爸妈说:“老板,老板娘,有一件事要并你们商量……我堂哺人昨天电话讲,准备来城里看我……”
“小陈要来?”爸妈都惊诧地放下筷子。妈妈下意识地朝我一瞟,小心翼翼地问道:“伊……伊晓乜晓得你是在……”
“伊晓得,伊一直晓得。”素芹低头低声答说,“伊讲感觉这两年非常对不起我,想带点东西过来给我补补身子。”
爸妈对望了一眼,没有说话。素芹赶忙解释道:“其实际像我们这些出来的,厝里老人可以瞒过去,但堂哺人是一定晓得的。这种事,我们阼哺人怎式可能一个人做主。这种事,冇到万不得已,哪个阼哺人愿意来做……”
“是这式啊……”妈妈想了想说,“小陈喏时候来?我们到时候关门停业一天,再开间房给你们两个好好休息休息。老林你讲怎式介?”最后一句是转头对我爸说的。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停业?那真勿需的,老板,老板娘……太感谢了,老板,老板娘……我本来想跟你们讲我出去半天,在车站见伊就好……其实际也冇必要开房间……唉太好了……我到时候会付床铺费给你们……”
爸妈一起都笑。妈妈说:“夫妻见面,付什么床铺费?”
不过小陈来那天旅社并没有关门停业,因为头晚正好有正经人客入宿,一住就是三天。只是有人上门来打炮时,爸妈一律应以“素芹今天冇在”,或者“今天冇阿妹”。小陈瘦高个子,年纪虽轻却皱纹丛生,鬓角白发明显。他右腿一瘸一拐,和素芹一块儿扛着个大编织袋进门,说是特地多带了些土特产来送给我爸妈。两边自然要客气推辞上一阵,又攀讲些闲事。而后夫妻俩便搀挽着上楼说私房话去了。
过了一年多,听说小陈大约是进城为亲戚办什么事,顺路又要来看望素芹。但那时她已经傍上了一个“姘姘”,名唤阿长。
(待续)
(按:《斯干》有寝床寝地、弄璋弄瓦之谓,长溪人似乎于此颇存古道,以男子为“堂哺”,女子为“阼哺”。倘若近来纷纷“以复兴中华儒家传统文化为己任”、为孔庙三公里外地皮大动干戈的贵君子们驾临鄙乡,怕是要欢欣鼓舞,以手加额,慨叹礼失可以求诸野的罢。然而这“堂哺”、“阼哺”不过一种记音,与福州话的“唐部”、“诸娘”、闽南语的“查埔”、“查某”份属同源,其确解如何,历来众说纷纭,实在扫贵君子们的兴致。又“堂哺”二字不可独用,必在其后缀以“人”或“囝”,分别指“男人”和“男孩子”;“阼哺”倒可以单行,但只见于轻蔑或咒骂的口气里,是义同“恶妇”的贬辞,至于“女人”、“女孩子”,同样须由“阼哺人”、“阼哺囝”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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