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于2月3日,发表于2月25日《凤凰周刊》。
在2012年的总统大选中,奥巴马不但顺利连任,而且成为了小罗斯福之后首位连续两次大选均获得过半数普选票的民主党候选人。然而大选的胜利并不能尽数转化为政治上的势头。尽管民主党在参众两院换届选举中均有所斩获,国会山上的总体格局却并没有改变:共和党仍然把持着众议院,民主党虽然在参议院占据多数,却依旧未能达到60席,无法阻止共和党通过发动“程序性阻挠议事(filibuster)”来妨碍一项动议的表决。诚然,连任压力的消失,可以使奥巴马在面对国会时表现得更加强硬,也本来可以让上一个四年里曾经放话说“我们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奥巴马无法连任”的共和党议员们稍稍放下党争,平心静气地商讨国事——只是从选后迄今的情形看,对国会共和党人的这一期望并未成为现实。奥巴马面对的仍然是一个充满敌意的众议院,与一个处处受人掣肘的参议院;而他要与国会交涉的,除了财政悬崖与债务上限谈判、移民改革、枪支管控等一系列棘手的题目外,首先就是连任之后行政部门人事更迭的问题,特别是对去意已决的几名内阁重臣——国务卿希拉里、财政部长盖特纳、国防部长帕内塔——的接替者的提名和任命。
在美国宪法的框架中,任命行政部门高层职位的权力是由总统与参议院分享的,总统负责提名,参议院对此加以表决。不过一旦总统提出某个内阁职务的人选,白宫内部首先会对此进行讨论审查,以确保获得行政部门中的其他成员对此提名的认可。在此之后,被提名人将要填写一系列的表格,并对自己的财务状况加以公开,同时联邦调查局(FBI)也会对其进行全面的背景调查,以确保其具备出任公职的基本资格。完成这一系列手续后,提名将被呈交给参议院中的相关委员会——比如国务卿人选呈交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国防部长人选呈交参议院军事服务委员会,司法部长人选呈交参议院司法委员会,等等——并由相关委员会召开针对被提名人的听证会。提名人选必须首先获得相关委员会内部多数人的认可,才能交由整个参议院进行表决,在有过半数参议员出席投票的前提下,以其中的简单多数票通过任命。
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某个人选在委员会内部与整个参议院中能均得到多数人的支持,也并不意味着其通过任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根据现行的参议院规程,每名参议员都可以发起“程序性阻挠议事”,以阻止一项表决被提上参议院日程,而结束阻挠议事的动议必须获得100名参议员中至少60票的支持才能通过。换言之,只要有任何参议员铁了心抵制某个人选,通过这项任命的门槛就会大大提高。由于目前民主党及其盟友一共只有55个席位,因此一如上一个四年那样,共和党在参议院里的阻挠议事几乎无往而不利。
正因如此,奥巴马连任后对下任国务卿的第一次提名就遭遇了滑铁卢。驻联合国大使苏珊·赖斯(Susan
Rice)本是奥巴马心目中接替希拉里的首选:她不但外交经验丰富,而且与总统私交甚密,此外其黑人女性的身份也有助于增加内阁的多样性。但美国驻班加西领事馆于9·11十一周年当晚遭袭之后,赖斯在接受采访时对事发经过的判断被共和党媒体断章取义大加挞伐,甚至一度上纲上线到“白宫刻意欺骗公众、隐瞒恐怖袭击真相”的高度,全然无视赖斯所言完全基于中央情报局(CIA)当时的备忘录,更忘记了就在赖斯受访前后数天里,参议院全票通过了两份关于班加西事件的决议(S.
Res. 551与S.
Res. 588),其中对事发经过的描述与赖斯如出一辙。最后,在麦凯恩(奥巴马2008年总统大选的对手)等共和党参议员多次放话将对其提名表决发动阻挠议事后,赖斯不得不于12月13日主动宣布放弃谋求国务卿职位。
共和党对赖斯提名的激烈阻击,除了对其言论先入为主的偏见作祟外,一个很重要的动因是借此压制奥巴马胜选后的气势,消耗其政治资本,迫使眼见任命赖斯无望的奥巴马转而考虑由曾在2004年代表民主党竞选总统的参议员约翰·克里(John
Kerry)出任国务卿。此时克里正担任着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的主席,无论外交方面的能力资历抑或参院同僚间的口碑都堪称完美,其任命绝没有不通过的道理(而克里接受提名后也确实赢得了委员会的高度评价与参议院94比3的压倒性支持),加上他曾经在晚辈奥巴马从政道路的关口上几次提携,后者如今正可以国务卿职位作为回报令其大展拳脚。但此前奥巴马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考虑克里,在于一旦他出任国务卿,马萨诸塞州在国会参议院的两个席位便空出了一个。
马萨诸塞原本是民主党的铁盘,在2010年以前,参议院已经有三十年多未曾见到来自马萨诸塞的共和党人了;然而该州民主党大佬爱德华·肯尼迪(Edward
Kennedy)于2009年病逝后,其身后议席竟在次年的特别选举中被共和党黑马斯科特·布朗(Scott
Brown)一举夺走,民主党也因这一票之差而失去了阻止共和党在参议院中阻挠议事的能力(尽管之前的这种能力也只是名义上的,因为肯尼迪当年多数时间都因病无法出席投票)。直到2012年底国会换届时,民主党推举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出面,经过好一场恶战,才把布朗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拔了出来。如今硝烟方散,却又要克里离任去国务院履新,岂不给了布朗卷土重来的机会?这是奥巴马的犯难之处,恐怕也是参院共和党人阻击赖斯时所打的如意算盘。不过就在2月1日克里宣誓就职国务卿的当天,布朗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作为共和党内的温和派,已经厌倦了国会中日趋极端化的党争,因此不准备再参与今年6月25日针对克里议席的特别选举。这样一来,民主党保住这个席位恐怕是不成问题的了。但即便如此,在极其讲究资历排序的国会山上,失去克里这样一位已经连任28年的资深参议员,改由马萨诸塞州某个在全国政坛上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人物接替,对民主党立法影响力造成的无形损失仍是难以弥补的。
相比于赖斯的黯然退出、克里的顺风顺水,被提名为国防部长的查克·哈格尔(Chuck
Hagel)在国会中遭遇的别是一番情景。单从履历上看,奥巴马让哈格尔入阁本该是共和党求之不得的事。他不但与克里同为获得过紫心勋章的越战英雄,而且是资深共和党人,曾于1996至2008年间担任国会参议员,并入选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情报特别委员会;2002年的国会连任竞选中,还以83%的得票率创下了内布拉斯卡州选举史上的记录,其人其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在十二年的国会山生涯中,哈格尔的投票记录在绝大多数方面都表现出相当一贯的传统共和党立场(这也使得一些民主党参议员对哈格尔的提名并不热心),并且迄今仍对被外界视为奥巴马最重要政绩的医保改革持强烈反对态度。奥巴马选择这样一个人物入阁,自然有向公众传递跨党派合作信号的用意在内。事实上,这种办法他在四年前刚刚入住白宫就用过一次,挽留住了小布什时代的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Robert
Gates),直到2011年盖茨退休,才提名时任中情局长的民主党人莱昂·帕内塔(Leon
Panetta)接替。
自然,对哈格尔的提名不会仅仅是为了与共和党拉关系,其本人在国防与军事方面的能力和立场才是提名者更为看重的。早在奥巴马初次当选时,就先后邀请他出任国土安全部长、中情局长、驻华大使等职,但都被其婉拒,最终只得任命其为总统情报顾问委员会(President’s
Intelligence Advisory Board)的主席。除此之外,在过去四年中,哈格尔还陆续受聘于国防部、能源部等,作为军事与核能政策的顾问。然而他越是受到民主党政府的赏识,在其参议院共和党前同僚们眼中越发证明了他的误入歧途不可救药。
方其就任参议员之初,哈格尔的国防安全理念与其他共和党人毫无二致,对增加军费开支、建立国土安全部、通过《爱国者法案》、发动伊拉克战争、延续《国防授权法案》等一系列动议均投票支持。但随着《爱国者法案》恶果的逐步显现,驻伊美军在重建伊拉克秩序上的进展不力,以及小布什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上误导国会与公众的事实曝光,从2005年开始,哈格尔逐渐与共和党同僚们分道扬镳,成为小布什政策的坚定批评者,宣称“我就职时宣誓的是忠于宪法,不是忠于我的党派或者总统”,评价后者为四十年来“几乎任何方面都是最差”的总统。2007年哈格尔投票反对继续向伊拉克增兵,还直接导致了他与多年好友麦凯恩的决裂——小布什与麦凯恩竞逐2000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时,哈格尔曾经大力为麦凯恩背书,但八年后麦凯恩再度出战,哈格尔却不置可否,反而与前者的大选对手、参议院同僚奥巴马一同出访伊拉克、阿富汗,其同属共和党的妻子更在选前明确支持奥巴马。其间伊拉克局面的日渐稳定也未能帮助双方消弭分歧,麦凯恩认为这证明哈格尔当年反对增兵的判断是错误的,而后者则坚称胜利与增兵无关,乃是更换高层将领——特别是由反游击战专家戴维·彼得雷乌斯(David
Petraeus)取代庸庸碌碌的乔治·卡西(George
Casey)出任多国部队司令——的结果。
即便如此,2008年时的共和党仍对哈格尔期许有加。在他于年底从参议院离任之际,党内同僚们对其不吝溢美之词,称之为“内布拉斯卡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麦凯恩也表示,倘若自己当选,将虚国务卿之位以待哈格尔。然而这四年来,尽管哈格尔的观点并无变化,但他与奥巴马的密切互动,以及他在2012年内布拉斯卡州国会参议院选举中对民主党候选人鲍勃·科瑞(Bob
Kerrey)的支持,彻底惹火了共和党。在哈格尔接受国防部长的提名后,许多四年前的赞美者纷纷对其能力与品质大加指责。
在涉及国防安全的诸多方面中,反对者着力最重的是两件事情,一是哈格尔2006年接受采访时曾声称“犹太游说集团挟持了国会山上的许多人”、以色列绑架了美国的中东政策,这被反对者指责为反犹主义,以及意图放弃以色列这个重要盟友,二是他一直极力反对向正在发展核武器的伊朗实施单边制裁,这在共和党眼中无异于绥靖。据统计,在1月31日火药味十足的首次听证会上,“以色列”与“伊朗”这两个关键词分别被提起166与144次,而“阿富汗”只出现了20次,至于日趋严重的军人心理健康与自杀问题(2012年美军有349人自杀,远远超过战亡人数)只被提到两次。与此相比,2001年提名多纳德·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为国防部长的听证会一共只有2次提到以色列,1次提到伊朗;2011年针对帕内塔的听证会中,这两个数字分别是3次与8次。
给哈格尔贴上反犹、反以色列的标签,乃是政争中曲解与抹黑的常见手段。对此5位前驻以色列大使在一封支持其出任国防部长的联名公开信中特别澄清道,哈格尔对以色列地位与安全的支持是一贯而强烈的;而内布拉斯卡州的犹太拉比也出面斥责那些视哈格尔为反犹主义者的人“极其愚蠢”。有趣的是,国防部长人选必须具备充分的“亲以色列”色彩,以至于需要由犹太拉比和前驻以大使们出面为其洗刷“反以色列”嫌疑,这一事实本身似乎恰恰印证了哈格尔对国会山上气氛以及美国外交决策受绑架的担忧。哈格尔的论断或许有些夸大其辞,毕竟以色列作为中东地区唯一一个稳定的民主国家,其对美国的战略意义是不可替代的;但长期以来巴以和平分治局面的难产,以及阿拉伯之春后中东地区地缘政治格局的可能变化,都意味着确如哈格尔所言,美国外交政策制定者们亟须认真地检讨过去的一些思路,并以在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探寻更加合理有效的利益平衡模式。
比起“亲以”、“反以”的标签仗,伊朗问题之争更直接地反映出民主、共和两党在国际观上的深刻分歧。与美国政界的主流观点一样,哈格尔坚定地视伊朗为“恐怖主义的支持国”;他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伊朗核能力的发展将会把美国的外交拖入前所未有的困境,需要及早地加以应对。哈格尔(以及许多民主党人)与其他共和党人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主张依靠双边谈判或多边国际行动(包括多边制裁)的模式应对危机,认为单边制裁既缺乏合法性又难有实际效果,未伤人先伤己;后者则认为谈判是软弱的表现、只会助长“邪恶势力”,并对国际社会的协调行动能力保持强烈的怀疑(特别是考虑到中俄两国在安理会中的掣肘),而少数极端派如小布什时代的驻联合国大使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甚至认为国际法根本不是“法”,美国完全没有遵循国际法行事的义务。
共和党参议员们也明白自己与哈格尔的龃龉植根于两党的理念分歧,因此他们中的多数人反对归反对,却并没有怎么打算对其任命表决发起阻挠议事——阻挠了哈格尔的任命,奥巴马势必提名一位民主党人,这对共和党而言只会更糟。
既然参议院的共和党人不肯动真格,反对哈格尔任命的游说者们便把目光转向了民主党议员。去年底,在民主党选民最多的几个州以及首都华盛顿,出现了一个名为“运用你的授权(Use
Your Mandate)”的501(c)4组织(这类组织不需要向外界公开捐款的来源),在电视广告与信箱宣传册上激烈批评哈格尔对同性恋的仇视——哈格尔曾支持军队中歧视同性恋的“不问不说”政策,以及反对克林顿任命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詹姆斯·霍梅尔(James
Hormel)为驻卢森堡大使——并呼吁民主党选民们向本州参议员施压,让他们投票反对哈格尔的任命。“运用你的授权”冒出得相当突然,没有自己的网站,地址也只留了一个在纽约的信箱号码;尽管它自称是一个亲民主党的同性恋权益组织,但是据《纽约时报》记者调查,其广告代理下属于某个知名的共和党广告集团,其顾客包括许多坚决反对同性恋的共和党人物,以及犹太游说组织“以色列紧急事态委员会(Emergency
Committee for Israel)”。虽说反对派的这一招未必生效,但出于谨慎起见,哈格尔在接受提名后还是向同性恋人士公开道了歉,并表示一旦上任将推动解除同性恋军人家庭受到的福利限制。这对支持同性恋权益的民主党来说,倒真有点渔翁得利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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