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也就是公元196年。
这一年里,曹操做了两件事,从而改变了群雄割据局势的走向。这两件事,一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二是大兴屯田。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事,渊源已久。早在战国时候,司马错和张仪就曾在秦惠王面前对伐韩伐蜀的利弊进行过一番争辩。张仪主张伐韩,认为“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辟之国而戎狄之长也。弊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司马错则认为“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而“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惠王听从了司马错的建议,起兵伐蜀,后来秦国在蜀地垦农田,修水利,作为补给军要的大后方,从而“益强富厚,轻诸侯”,成就了一番霸业。
司马错的话,其实就是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件事,大家都想干,可是大家都不敢干,因为只要一动手,立马成了出头鸟,成了全天下眼红和讨伐的对象,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事实上也正是这样。自打“乱天下者必何进”之后,“挟天子”的事,董卓做过,李傕做过,杨奉做过,可是他们的下场又如何?曹操打出天子这张牌,自有他的考虑,也自有好处在,但决不会是成就霸业的决定因素。
关键,是屯田。
《三国志》里说:“陶谦死,太祖欲遂取徐州,还乃定布。彧曰:‘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将军本以兗州首事,平山东之难,百姓无不归心悦服。且河、济,天下之要地也,今虽残坏,犹易以自保,是亦将军之关中、河内也,不可以不先定。……’”演义里据此把建议曹操屯田的功劳算到了荀彧的头上。事实上未必如此。荀彧信中所提到的高祖、光武之事,诸葛亮在隆中对里也曾提起,似乎也常常挂在别的谋士嘴边(这一点倒没有查查书,但印象中是有的)——也难怪,一个是开国老祖,一个是中兴大帝,两人的事迹当然是要耳熟能详的了,作为例证来说理,一定也是滥得毫无新意,曹操未必会因为荀彧提到这两人而“顿悟”成功秘诀。
武帝纪中有这样一句话:“建安元年……是岁用枣祗、韩浩等议,始兴屯田。”然而书中枣祗无传,韩浩只附在夏侯敦后说了一句“以忠勇显”。若非裴注,我们简直要忘掉这两人的存在,遑论他们的功劳了。而即使在裴注中,也找不到两人当初是如何劝说曹操兴屯田的(只有“魏书曰:韩浩字元嗣。……时大议损益,浩以为当急田。太祖善之,迁护军”,枣祗的功劳则是在于确定屯田实施中的具体措施和政策),只能根据曹操自己的话来推断当时他们是怎么论证“当急田”的好处的。
武帝纪注引王沈的《魏书》说:“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馀,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人相食,州里萧条。公曰:‘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是岁乃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於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灭群贼,克平天下。”
这段话里,有一个很可注意的地方,即曹操所举的两个例子,并不是当时人所常称道的“高祖”、“光武”,而是“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这两个例子,在全本三国志里,也仅此一处提到而已。很可能,韩浩等人就是凭这两句话打动了曹操,曹操也才想起引用这两个例子来。
“秦人以急农兼天下”,也就是司马错的提议(当然商鞅的变法也有关系)了。至于汉武帝的屯田,则需要做一个说明。
《史记·匈奴列传》:“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廷。汉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万人,稍蚕食,地接匈奴以北。”然而事实并不这么简单。
《汉书》卷六十九(赵充国辛庆忌传第三十九)中有这样的记载:“时,羌降者万余人矣。充国度其必坏,欲罢骑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会得进兵玺书,中郎将卬惧,使客谏充国曰:‘诚令兵出,破军杀将以倾国家,将军守之可也。即利与病,又何足争?一旦不合上意,遣绣衣来责将军,将军之身不能自保,何国家之安?’充国叹曰:‘是何言之不忠也!本用吾言,羌虏得至是邪?往者举可先行羌者,吾举辛武贤,丞相御史复白遣义渠安国,竟沮败羌。金城、湟中谷斛八钱,吾谓耿中丞,籴二百万斛谷,羌人不敢动矣。耿中丞请籴百万斛,乃得四十万斛耳。义渠再使,且费其半。失此二册,羌人故敢为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是既然矣。今兵久不决,四夷卒有动摇,相因而起,虽有知者不能善其后,羌独足忧邪!吾固以死守之,明主可为忠言。’遂上屯田奏”。
由此可见,连上个屯田奏都是困难重重。究其原因,乃因为这个想法太新异了,和当时常规的思维大不相容。后来公孙瓒实行屯田,在史书中却大遭诋毁;曹操兴屯田,底下也有一干谋士反对。
但又可以发现,赵充国所说的每句话,都正中曹操的下怀:“羌降者万余人”“度其必坏”,和曹操收编了三十万青州兵却不知如何安置的情况相同(关于青州兵,且留待后文再说);“臣所将吏士马牛食,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难久不解,繇役不息”,而公元192到195年间,蝗灾不断(公孙瓒与袁绍之战、曹操与吕布之战,都曾因蝗灾而罢兵),军饷问题,也正是曹操(以及其他多数军阀)的心病。曹操是熟读班书的,只要有人点到汉武屯田之事,自当明白。更何况赵充国在《屯田奏》的末尾,已经把“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说得一清二楚:“步兵九校,更士万人,留顿以为武备,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又因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以成羌虏相畔之渐,二也。居民得并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示羌虏,扬威武,传世折冲之具,五也,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徼幸,不出,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亡经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亡惊动河南大开、小开使生它变之忧,十也。治湟狭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繇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高明的政治家,其高明就在于知道如何将前代的经验运用于现世之中,以获得最后的成功。
(待续)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