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26日星期日

略论王小波与余华(2)

【技巧()
这几天宿舍里老是断电,主板也莫名其妙地烧掉啦,结果这篇文章就成了半拉子,蔫蔫地搭在空气中。我已经渐渐习惯于顺着键盘把要说的话敲上屏幕的生活方式了,没有电脑的日子比没有女朋友还要难熬。放在三年前甚至两年前,这样的事对我来说还是无法想象的。那时候我没有电脑或者没有这么得心应手地使用着电脑,当读到王小波快乐地声称用电脑写作是如何如何惬意的时候,总是摇摇头,不可理解。据说这就叫异化。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王小波在多少年前就已经被异化了——当然这一说法不是我的发明——《青铜时代》是电脑文本这一事实,一直以来都颇受某些评论家的诟病(我在上大学前也倾向于认为只有用纸笔表现的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网络文学”这一名词的发明也是类似心理的表现),尤其是,他们认为用电脑处理段落的方便,增加了写作者在结构上“故弄玄虚”的可能。——当然,写作的人决不会承认(或者说认为)自己是在故弄玄虚。记得王小波曾经提到《情人》的结构,说其中段落的排列,看似芜杂随意,实际上却是精心的安排,结构本身就具有不可改易的美感。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写道:“在全书的八十八章中,这五条线在下面这样的奇特顺序中交替:……是什么使布洛赫恰好选择这个顺序而不是别的?……不是特性和情节的逻辑,因为在这五条线中没有任何共同的情节。他是受别的标准的指引:不同形式令人惊讶地相互为伍产生的魅力……我们找不到更好的说法,姑且称这些标准为音乐式的……十九世纪建立了结构的艺术,但是我们的世纪为这一艺术带来了音乐性。”在当代中国,王小波不是进行文体实验的第一人,却可以算是使文本结构带上了成功的音乐性、并一以贯之的唯一一人(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早在《黄金时代》集子里,王就开始了结构上的尝试,但其技巧还未纯熟,常显得雕凿痕迹太重,如《似水流年》里“刘老先生经常拄着拐杖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口水流在前襟上”和“刘老先生给自行车打气,对不准气嘴,打不进气,就气急败坏,把自行车推倒”两句的安置,就有很明显刻意为之的味道;《革命时期的爱情》也是如此。到《未来世界》(或者《白银时代》)这种情况有了些改善(虽然在其它方面的一些缺陷使得这两部作品显得不太出彩,这一点以后会提到),而在《万寿寺》里,结构上的自觉性达到了顶峰。后现代兄说王小波本不长于结构和叙事,《万寿寺》有卡尔维诺在前,因而是不足观的:这种观点我万万不能赞同。——我们不能不承认直到目前为止的一百年中,中国文学都处在需要不断学习的地位,如果排除了王小波,那我们也只好抛开鲁迅、穆旦……(《狂人日记》是本于果戈理的,而穆旦无疑是奥登的国语版)。语言是不可译的,遑论文化间的差异性,把西方富于音乐性的结构融入到汉语的意境中去,本身就是一项需要功力的工作;更何况小波并没有一味地模仿。比较一下《万寿寺》和《寒冬夜行人》可以发现,在《寒》中,隐藏在结构下的故事线索是收敛的,到了故事结尾的时候,情节、人物都会聚到了一个点上,而在《万》里,那种“无穷的可能性”的感觉比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更加强烈,和博尔赫斯倒有些相似,薛嵩的故事没有终点,所有猜想都像进入雾里一样消失了;“我”寻找记忆的故事看似完结,可是全文结束时那一片茫茫大雪,以及大雪中的那个“表弟”,却留下了些微怅然若失的回音(找回了记忆的同时,也发现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我?),比起“男读者,女读者,现在你们成了夫妻,宽大的双人床允许你们同时进行阅读”的结局来,这种发散的结构、没有终点的终点更为我所喜欢。
80年代以后的中国作家中,王小波是唯一将实验性和可读性水乳交融地结合的作家(而其他人往往是在有意实验时难免佶屈聱牙,要保证美感时便不自觉地从技术领域稍稍退缩)。前面一段中我没有对余华的结构进行评论,但最后得出的这个结论已经包括了两人的比较。
上面提到王在结构形式上的步步探索,让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即nanyueyi兄所说的“王小波死前已经江郎才尽”,顺带来谈一下。首先我认为王小波并不是一个很优秀的杂文家,他的才情智性最适合的承载体是小说,尤其是篇幅较长,可以进行多层面(多声部)表现的小说。小波的率性与坦诚,诙谐和贫嘴,使得他的小说像一瓶白酒,醇香有余味,却也让他的杂文像白开水,可以解渴,细咂或许还有些甜味,然而辛辣不够,穿透力不够。他不是一个知道如何在寥寥几个字中浓炼出自己的想法的人,因此其杂文总像在围着一个东西绕圈,显得没有太多深度。——我并不是在贬低他(事实上在周氏兄弟之后,我也没有再看到太多这类“理想”杂文),只是想强调:用杂文对他的写作状态进行评判,是很不公平的;要分析他是否才思耗尽,仍然只能借助于他的小说。而他的小说创作,并非简单地渐渐走上高峰之后再开始一个下坡路,而是不断陷入偏执,又不断克服自己的过程,未完成的《黑铁时代》并不是唯一一次偏执。假使小波还活着,一定能有比《似水柔情》、《万寿寺》、《红拂夜奔》更为出色的作品。还要注意的一点是,《万》和《红》的前身,恰恰是《唐人秘传故事》中最失败的两篇作品——想来小波对创作“完美性”的要求是极其苛刻的,写出失败的作品,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一种耻辱。
由于思路中断了好几天,这一次写的东西自我感觉不是很好;加上读小波多而读余华少,而余在结构方面也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创举,因此这一篇简直要成了“略论王小波”了。为了和题目相扣合,在这里把前一篇一起来个小总结罢。
我所提到的“技巧”,包括了对词句的锤炼、语言的美感和想象力共同构成的张力、结构的音乐性,以及个人的风格(宝树兄举《哈里·波特》为例云云,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至于人物的塑造、情节的设计、情感的表达、关注的趋向等等,就留到“内容”中再行讨论。我想要得出的结论是,王小波的灵气,及对文字的敏感,都是余华所不及的——其实余华从“先锋小说”、现代主义的战线上退缩到近于现实主义的立场,一方面正是由于察觉到了自己能力上的不足。余华与王小波的区别,正像毛片与“艺术片”之间的区别。看毛片只为看交媾,除此则别无可观;读余华时,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故事本身上,假如要离开故事,稍及其它,顿觉索然无味。“技巧”一栏里,王小波在我心中的地位,是远过于余华的。
(待续)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