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8日星期六

屯田(2)公孙瓒(上)

其实,曹操并不是首先开置屯田的人。早于他的,是公孙瓒。
《后汉书》卷七十三中说:“兴平二年,……瓒遂保易京,开置屯田,稍得自支。”兴平二年,也就是公元195年。那一年里,吕布为曹操所败,仓皇投靠刘备;而刘备刚刚在糜竺的帮助下,从病死的陶谦手中夺到了徐州;袁术野心勃勃想要称帝,却又因畏惧曹操,迟疑不决;脱离了袁术控制的孙策,在江东大破刘繇,为将来弟弟的登基打下基础……两年前在界桥被麴义所败的公孙瓒,今番再遇这位克星,只好靠屯田打起持久战。而曹操是直到次年(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才“始兴屯田”的。
然而公孙瓒屯田的事迹,却不见于陈寿的《三国志》以及裴注。在《后汉书》里则是这样的记载:
“兴平二年,破瓚于鲍丘,斩首二万余级。瓚遂保易京,开置屯田,稍得自支。相持岁余,麴义军粮尽,士卒饥困,余众数千人退走。瓚徼破之,尽得其车重。是时,旱、蝗,谷贵,民相食。瓚恃其才力,不恤百姓。……”
从这段话看来,似乎公孙瓒开置屯田与麴义战倒是“恃其才力,不恤百姓”的表现,是“民相食”的原因而非结果,或至少时间上是在“民相食”之前而非之后了。如果仅从这一段话,我们真的可以象演义里的赵云那样长叹一声:“某曩日误认公孙瓒为英雄;今观所为,亦袁绍等辈耳!”公孙瓒最后的败亡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而为什么《后汉书》里有这段事实,而与范晔同时稍早的裴松之却没有提及呢?两人关于公孙瓒的材料都本于王粲《英雄记》,那么试来看看《英雄记》的原文如何?
《英雄记》原书已亡佚,所幸各书所引保存了部分。《太平御览》卷三五引《英雄记》:“幽州岁岁不登,人相食,有蝗旱之灾,民人始知采稆,以枣椹为粮,谷一石十万钱。公孙伯圭开置屯田,稍稍得自供给。”
这话和《后汉书》的意思显然大相径庭。看《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馀,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之在河北,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江、淮,取给蒲蠃。民人相食,州里萧条”,当时江淮以北皆然。联系到公孙瓒后来所说:“昔谓天下事可指麾而定,今日视之,非我所决,不如休兵,力田畜谷。”(《三国志》本传)他显然与袁绍、袁术等将自己的政治野心摆在民生疾苦之上的军阀不同——因此《英雄记》所载当更为可信。
于是我们发现,在所谓“正史”(即非演义)里,对公孙瓒屯田一事就有了三种态度。一是王粲的褒扬,一是范晔的诋毁,一是裴松之的不置一辞(陈寿是因掌握史料太少之故,故不论)。而范晔的诋毁是从王粲的褒扬改易数字而来。梁启超说过,二十四史其实就是“二十四姓家谱”,史官们的态度当然不能轻信。更何况“一为文人,便未足观”,三书不同的态度,使我们产生了一种好奇,想看看在《三国志》与《后汉书》对公孙瓒的通篇贬抑之下,所隐藏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公孙瓒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英雄,还是脓包?而两书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偏偏对他多有贬词?
公孙瓒的出身与袁绍有相似之处,即都是庶出。(《后汉书》瓒传:“家世二千石。瓒以母贱,遂为郡小吏。”)在“子以母贵”的时代,这可是从政的致命弱点。不同的是袁绍明白自己这一政治资本的不足,因此想方设法加以弥补,“好游侠”,“坐作声价,好养死士”,“不妄通宾客,非海内知名不得相见”,试图在名士之间建立自己的声望。饶是如此,还常常受到嫡出的袁术的嘲笑,乃至兄弟反目。公孙瓒没有“四世三公”的家世背景,又地处辽西,没有机会交结“海内知名”,在“衣冠子弟”们眼里自然更不是东西。在当书吏时他表现出了自己卓越的才华(“白事常兼数曹,无有忘误”),以至于太守惊奇之下,不仅把他推荐到当时享有盛誉的卢植门下学习,还把自己的女儿也许配给了他。入卢植门下,本来是一个极好的和“名士”们交结的机会,但是以他后来的经历来看,他并没有和他们搞好关系;具体情形如何,由于史料缺乏,也就不得而知了,但分析公孙瓒的性格,他少年时一定是受不得别人对他出身的一点侮辱,也看不起文人们的夸夸其谈无所作为,而名士们对辽西来的、庶出的郡小吏,自然也是白眼相加。双方的关系越搞越僵。
前面所引《后汉书》“瓚恃其才力,不恤百姓”一句话后面,跟的是另一句考语:“记过忘善,睚眦必报”。所谓“睚眦必报”的表现是什么呢?是“州里善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常言‘衣冠皆自以职分富贵,不谢人惠’。故所宠爱,类多商贩庸儿。”——这一段话也是从《英雄记》简省而来,不如来看看原文(裴注引):“《英雄记》曰:瓚统内外,衣冠子弟有材秀者,必抑使困在穷苦之地。或问其故,答曰:‘今取衣冠家子弟及善士富贵之,皆自以为职当得之,不谢人善也。’所宠遇骄恣者,类多庸儿,若故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等三人,与之定兄弟之誓,自号为伯,谓三人者为仲叔季,富皆巨亿,或取其女以配己子,常称古者曲周、灌婴之属以譬也。”而陈寿所加的考语则是“瓒遂骄矜,记过忘善,多所贼害”。
上面这段可以看出两个问题:一,公孙瓒的执政方针是压抑“州里善士”、“衣冠子弟”,抬举“商贩庸儿”;二,三书作者对此事态度不同——《英雄记》里表露出的贬抑只有“所宠遇骄恣者,类多庸儿”,对“抑使困在穷苦之地”没有明显的褒贬(也许是春秋笔法吧,非我所知);到陈寿,有了“记过忘善”、“多所贼害”二句;而在范晔笔下,“记过忘善”不变,添了一句“睚眦必报”,“‘多所’贼害”成了“‘必’以法害之”,前面还加上了“不恤百姓”等完全违背王粲本意的话。顾颉刚说,中国的古史是层累地发生的,那么,史书中的“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不也是层累地发生的么?
史书问题暂且搁下,来看看公孙瓒的执政方针。前面猜测,公孙瓒和名士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互相鄙视的态度。到初平二年(191年)时,公孙瓒拜奋武将军,封蓟侯,终于得以脱离刘虞的辖制,在幽州发展自己的势力。这时,他能否改变对名士的态度,重用他们呢?
不行。因为在这块地盘上还有刘虞,他前期的主要对手。刘虞是东海王之后(和刘备同是“皇叔”,不过要正宗多了),祖父是光禄勋,父亲是丹阳太守,出身比公孙瓒好得多。公孙瓒要和刘虞争夺那些衣冠子弟,肯定是吃力不讨好。这种无奈再加上他的“童年经验”,造就了他的政策:放弃大家世族,倚重下层民众。汉季史书中的“百姓”,往往是指大家世族及其部曲,“百姓怨之”,和真正的百姓未必沾边;另外,当时某些职业是算不得“良民”的,比如商贾、小手工业者等等,也就是公孙瓒所“宠遇”的“庸儿”。公孙瓒出身贫寒,和这些人自然有共同语言。另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考虑——其他军阀可以从大家世族得到经济支持,公孙瓒没有了这一财政来源,怎么办?只好求助于家产丰厚的大商贾。这恐怕也是和李移子、乐何当结拜的一个缘由吧。——当然,事隔久远,这些都只能是猜测而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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