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把王弼推荐给曹爽,曹爽在密室里接待了他。密室是王弼所坚持的,曹爽满心期待发聩之论,客人却只和他谈玄。送走王弼后,曹爽在手下人面前恨恨地,哭笑不得地,轻蔑地,对这件事以及这个人下了定论:“无聊。不堪大用。”
这是故事的一个版本。王弼方面对这次谈话的感想后人不得而知,好事者于是猜想在此事被曹爽作为笑料添油加醋广为宣扬的同时王弼也在几个并不公开的场合对这次会面的主人嗤之以鼻。他在朋友面前评论道,曹爽的层次很低,只知攫取眼前小利而没有对道的热诚和敏感,这样的人身居高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不愿意将这些话述诸纸面,尽管几年后的事态发展证实了他的看法。
这种猜想是站不住脚的,眼前这位老人隔着桌子探过头来,蓬乱的头发几乎贴到我的鼻梁上。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于是我又给他要了一杯酒。他闭起眼抿了一口。
这种猜想是站不住脚的,他说,王弼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人,一旦有对某人加以嘲讽的机会,他会用天才的,华丽的言辞刻到所有人脑中。可以看出这次他对听者的反应并不在意,从大将军府告辞回家的路上,王弼情绪低沉,空洞地直视前方,喃喃不已。
有一位客人在年轻台郎的家中等他。此人名叫孙登,是汲县的隐士,常年住在该县北山傍崖的土窟中,以草编的衣裳覆体。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因此关于他的谣言很多,其中一则把他与数年前早夭的吴国太子联系起来,尽管他们的字并不相同。孙登上一次离开土窟在三年以前,同样是到洛阳,同样是为了见这个年轻人。
“我听说洛阳有一位年轻人在仲尼与老聃间做了一些品评,这使我下决心借了一件布衣,回到逃离已久的喧嚣与繁华。”他指的是不久前王弼与吏部郎裴徽的对话。王弼让孙登明白那并不仅仅是一次文字游戏,他的确认为至圣者可以体无,同时无是不能够用言语加以表达的。孙登责难道,假如无无法表达,老子对无的申说又如何能够补其不足。年轻人与难辨年纪的客人发生了面红耳赤的争吵,在争吵中双方相互的敬佩与友谊愈加深厚。表面上谁也无法说服谁,心里却暗暗感觉到各自的巨大漏洞。最后他们约定了三年的期限。
孙登看到王弼颓然的模样吃了一惊,尽管他自己眼窝塌陷,面色枯黄,这三年的冥想似乎狠狠破坏了他的健康。王弼倚几坐下,没有开口的意思,客人说:“三年来我被您的想法深深折磨。我尝试着将我的身体从言语中剥离。我在可以道出的一切之外寻找意义。我试图遗忘自己。黑夜里我在土窟中闭上双眼,眼前或许掀开世界的一角,牛羊,传说中的海浪和长鲸,火焰,红土壤,金色的城墙,无边的黑暗中偶然闪过几个白点。一万种声音在脑海中轰鸣,发出寂静的回响。有时候仿佛触及到什么,当把精神向那里集中时却重又陷入纷杂。我的灵魂激动而颤栗,我的身躯却承载不了狂欢与失落的颠簸。我感到疲惫。”
客人停了一会,换上略微平静的语气补充道:“您的论证曾经那么精妙地将我吸引,无奈无始终对我隐而不显,也许是我不自量力,万物的本源哪里是凡夫俗子能够触及的呢?三年的约期到了,我赶过来期待新的发现。”他听到王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年前您穿透性的责难让我日夜辗转,不得安宁。”王弼说,“世界在申说中展开不仅可能而且必然。我像筛沙一样寻拣词句的每一种组合方式。我将它们说出,而它们果真像沙丘一样源源不断从地底翻涌出来。我和朋友们谈论,在梦里对自己说话,但是不够,我开始对随便什么人陈述。我不再在乎听者是谁,不再在乎他们的反应,甚至不再在乎他们的存在,周围的一切渐趋朦胧,只剩下唇间一个接一个蹦出的字符,在我眼前汇成河流,其中隐约倒映着世界。这个发现让我疯狂。我竭力捕捉语言的影像,在其中辨认模糊而亲切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光辉。每一次它都从我的指尖滑走,从我的唇边滑走,从我的脑海深处滑走,它让我歇斯底里。我明明已经捕捉到它!天哪!它距我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年轻人忽然抬起双手向空中攫去,浑身颤栗着,两眼放射出热烈的光芒。被惊吓到的客人连忙起身将他扶住。他渐渐平静下来,惭愧地道歉,告诉对方包括王黎,荀融这样的高妙之士在内,许多朋友已经开始躲避自己。孙登发自内心地理解和安慰,说这几年中他也常常陷入谵妄的状态,只不过山上没有谁可以被吓到。
之后的一切都进行得符合礼仪,两人对共同关切的问题闭口不谈。临了孙登向王弼告辞,约定三年后再来拜访。
“时光飞逝,”老人说,孙登下定决心不再折磨自己,他放弃了恼人的玄奥之念,回复到从前的生活。他的琴艺大进,弹奏时鸟儿和松鼠在枝头聆听,阳光透过密林斑驳地洒在地面。只是仿佛总有什么不同,不再同于往日。这位隐士没有忘记洛阳的知己,三年后他第三次造访王弼。
洛阳城不再同于往日。这年正月高平陵事变,之后腥风血雨顺理成章地持续着,与曹爽有所牵连者侥幸逃过一死也不免遭到罢黜,喜庆十足的新年号无从掩盖人心惶惶的肃杀气氛。王弼及其父兄都已废官,迁居到城郊一处深巷。孙登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这里。
“而后呢?”我问。
“而后两人谈了一夜,接下来孙登离开了洛阳。那个秋天,王弼死了。人们认为他死于疠疾。”
“那他们谈了些什么?”
“谈什么?不,他们什么都没有谈。”
“可是您明明说……”
“因为王弼找到了它。”老人摆摆手,打断了我企图插话的念头,“是的,找到了它,他可以大声地把它说出来,可以低声模糊地把它说出来,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永远无法把它说出来。说出来,那是禁忌。它从诞生起就注定被遗忘。”他举起酒杯,一仰脖,喉结像核桃一样上下翻滚着。他再次凑过头来,直瞪瞪地看着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浑浊,勉强映出一张不知所措的脸。他叹了口气,说:“叔夜,还是弹首曲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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