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7日星期一

抛砖引玉(二)


1-1
  孙坚背靠竖起斜搭在墙上的几板,懒散地箕踞着,目光兜过整个房间,和房里或坐或站的亲信诸将,嘴角微微向右扬起。“很棘手,是吧?”他说,倒好像很乐意遇上棘手事似的。
  “没错,”程普倒是跪坐得端正笔直,抬头瞅了一眼身边以各种不雅姿势或坐或站的同僚们,随即把注意力收回到摊开在膝上的地图,“与前些天一战即从雒阳溃退,似有放弃关东之意大相径庭,董卓如今并不急于入关,而是将主力屯在新安,留吕布在渑池,徐荣在荥阳,对雒阳成包围之势,这在战术上是一种奇怪的举动。毕竟河内、酸枣、颍川都有我们同盟的人,荥阳在其间很容易受到夹攻而无处躲逃;袁将军一旦出武关,便将牵制牛辅在弘农的兵力,新安与渑池间又没有战略纵深……”
  “董贼自知死期不远,乱了分寸呗!还在这里担心什么,发兵把新安捣了就是了呀!”程普没有抬头,静静等孙坚喝了一句:“香儿,不得胡闹!”准备继续说下去。然而孙坚仍在教训,看来是孙香脸上没有服气的表情:“香儿,你父将你托付给从伯我,就是要让你历练历练,去掉这股轻躁气。行军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冲我杀,董卓、吕布先后撤出雒阳,却能败而不乱,面对这样的对手,无论何时都是大意不得的,更不能贸然地猜度对方犯下什么低级错误。董卓如此布兵,必定有他的用意。你看,”孙坚伸手接过程普递来的地图,“以目前的形势看来,反攻雒阳他没有什么机会,但若要自保,结局也不至于太差。徐荣智略出众,文武兼资,是对方阵中一等一的上将,荥阳又有旋门关地势,纵然以河内、颍川诸军夹击,也未必能拿得下他,而咱们要面对西边一百五十里外的主力,自不可能分兵过洛河去帮什么忙;我军兵虽精锐,能够从董卓主力手中夺下雒阳,但如今他将主力二分,相隔二十里守望,便不是咱们所能轻易动得的了,必须袁渤海发兵来助方可,但如此一来河内又会暴露在徐荣兵锋之下;新安入关中道路且多,又有牛辅在弘农接应,要将其主力合围歼灭,难度实在太大。这就像设下了一个连环套,你不敢动我,我不敢动你,只好就这样僵持着。”
  “既然这样,可说董贼的战术很是精妙,为什么程伯伯适才又说这是奇怪的举动呢?”孙香口气已然软了许多,尽管脸上还是有点搁不住。
  “德谋他……”孙坚甫开口,就被黄盖抢去了话头——因为大家都是微寒出身,交情又过硬,私下相处也就少了上下级礼数的顾忌:“文阳,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董贼把天子百官都搁在长安,就留个小女婿在弘农盯着,他放心嘛?主力在关东拖得愈久,后方变数愈多。本来守着雒阳,局面上还镇得住,现在又要久持,又把雒阳拱手让给咱们,这不是奇怪是什么?”
  “那么……?”
  “从雒阳一战的情形看,董卓的确是溃败了,而非有意使诈,”黄盖没有再接孙香的问话,程普等了等,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因此,很可能在撤离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敌方做出了留在关东的决定。”孙坚点了点头:“留在关东,静观其变。也就是说,董卓是在和咱们比耐心,看谁家的后院先起火;并且他看来很有信心——变数将发生在我们这方。”
  尽管诸将心中都隐隐有所察觉,但一经道破,仍是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会是什么变数呢?袁渤海与袁将军兄弟不睦,这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酸枣会盟的各路诸侯间听说也有些小龌龊;更兼战事至今,只有孙坚一部经了些胜败,其余几路人马均按兵不动,显然各存着私心。当年六国合纵攻秦,秦人大开函谷关而六国争相推馁不敢先入,终至大败,联盟这种东西,往往外强中干,徒有声势,只不过董卓先迁都城,后焚宫室,心气上就短了一截,落了后手,现下他竟不愿从凶险的棋局中抽身,自是算准了要扳回这一着。这本也无甚出奇,只是对方大败撤退途中突然改变兵势,未免让人有些难以说清的担忧。
  “为今之计,”诸将都安静下来,“只有先派几个人往河内、颍川、酸枣、南阳各处,一是探探究竟,二是给诸位置酒高会的将军太守们提个醒,提防着点。”“我去。”“我去。”黄盖、韩当、孙贲纷纷立起,孙静问道:“是不是还要催促他们出兵?”
  “嗯……当然……可以试试,呵呵。”孙坚笑了笑,嘴角微微向右扬起。他顿了顿道:“不忙安排,还有一个好消息大家可以先听听,今天下午,咱们的军士发现了这个——”

1-2
  “今天下午,就是这个孩子,喏,这个孩子,”孙坚拍拍文会的肩膀,他有些羞涩地站起来。“就是他,发现了这玩艺——”
  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用尽全力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孙坚手中那方温润地流动着青色光华的无暇白玉,还有上面刻着的八个古奥的篆字。
  大汉的子民,恐怕没有一个不是听着关于传国玉玺的种种传说长大。在兵燹连天鼎祚迁移的国难中找回失落的传国玺,配合上收复旧都的战绩,会是什么样的功劳会封拜什么样的官衔,没有人,至少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敢去想上一想。
  半晌寂静,只听到咽唾沫的声音。
  “二、二哥……”孙静嚅嚅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啊,”孙坚一扬手,“玉玺的事先不谈了,咱们还是来说点正事——君理。”说着,他把脸转向负责军情查探的朱治。“嗯,嗯,咳咳,”朱治从玉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是适才得到的前哨消息,不敢稍停就告知了孙将军。董卓已经停止了撤退,其主力现屯于新安,又遣吕布别屯渑池,徐荣也继续扼守旋门关,没有西行的迹象。”
  “哦……”诸将齐声低呼,脸上各各露出惊讶之情。
  “德谋,你怎么看?”
  程普跪坐得端正笔直,手指在膝头摊着的地图上轻轻划动。诸将中以他最为年长,最为重视姿仪,也最有计略应对。他听到孙坚带着笑意问:“很棘手,是吧?”倒好像他很乐意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一般。程普不用抬头也能想见孙坚嘴角微微向右扬起的纹路,这种下意识的神情带着举重若轻的狡黠意味,让他的部下们如痴如醉。“没错,与前些天一战即从雒阳溃退,似有放弃关东之意大相径庭,董卓如今并不急于入关,而是将主力屯在新安,留吕布在渑池,徐荣在荥阳,对雒阳成包围之势,这在战术上是一种奇怪的举动。毕竟河内、酸枣、颍川都有我们同盟的人,荥阳在其间很容易受到夹攻而无处躲逃;袁将军一旦出武关,便将牵制牛辅在弘农的兵力,新安与渑池间又没有战略纵深……”程普一口气的分析被叉手站在一旁的孙香打断,他是孙坚从弟孙孺的儿子,与所有孙家人一样聪明并且膂力过人,只是仍旧年轻气盛,有些过于莽撞了:“董贼自知死期不远,乱了分寸呗!还在这里瞎分析什么,发兵把新安捣了就是了呀!”程普没有抬头,这种场面孙坚自然会出来呵斥堂侄,用不着他做下属的有什么表示。令他奇怪的是孙坚并没有开口,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嗤”了一声。是那个拾玉玺的少年?程普有些讶异。一开始他心里就有疑问,即便是拾到玉玺立了大功,赏赐套好铠甲升个小队长或帐前督也就是了,何以将军竟将其引到心腹的决策议事中来,并且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孙香孙文阳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了。
  但是孙坚即时制止了他的侄儿。发现文会是一个偶然也是一个惊喜。若不是自己今天下午实在闲得发闷,听到这个孩子双手呈上玉玺时嘟哝了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后兴致大发,随口问了他几句,这块璞玉恐怕就此错失埋没了。他想着,微笑着,用眼神鼓励文会说下去。
  “……所以,董卓驻军不动,必是已从某个渠道得知,关东盟军中将有内乱发生。倘若真是如此,后方一溃,我军所在的雒阳将陷入新安、荥阳的东西两面合围,纵然取胜,伤亡亦必惨重。因此为今之计,只有把玉玺奉交袁渤海。”
  文会的话再次引起骚动,孙香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却碍着伯父不敢发作,倒是祖茂瞠目道:“凭什么?凭什么拱手让给袁绍?他,他身为盟主屯兵河内三月不进,他、何况他和后将军有仇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粮草还得靠着后将军哪!”诸将连连点头。文会转头看了看孙坚——其实不必看,方才的步步分析慷慨陈词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激情:“不错,祖将军说得都不错,不过其一,袁绍现为关东盟主,玉玺交给他名正言顺——除非孙将军自己留着,那自然没有话说,但是无论如何轮不到袁术头上,所以他也不能抱怨什么;其二,如今我等与董贼陷于胶着,而董贼似有所待,若我方不抢先进击,只怕夜长梦多,变生肘腋,辛苦拼得的优势化为乌有;要抢先进击,单靠孙将军的兵力不足以应付新安、渑池前后合应,必须后方分一拨军。距雒阳最近的便是河内,恰好盟主便在河内。但是看看这几个月来情形,如果没有玉玺交换,袁绍肯拔出一根毫毛么?以玉玺换全盘胜败,近看是失,远看是得。其三,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孙将军立此大功,焉能不招嫉恨?讨董成了还好说,若是不幸败了,关东诸将各自闹起来,今天你来偷,明日我来抢,可还有孙将军一日安生?不如早将此物转手,反正不数日世人皆知传国玺非孙将军不得重现天日,将来计功之时,总是不会落下的。”
嘀咕起来。孙坚眯着眼看诸将,心底止不住涌上来得意,这种感觉和少年激动而得意的情绪是不同的。他忽然想起当年的扬州刺史臧旻,听闻其子现下也在酸枣,仿佛为酸枣五路郡兵歃血主盟的便是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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