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7日星期一

抛砖引玉(二)


1-1
  孙坚背靠竖起斜搭在墙上的几板,懒散地箕踞着,目光兜过整个房间,和房里或坐或站的亲信诸将,嘴角微微向右扬起。“很棘手,是吧?”他说,倒好像很乐意遇上棘手事似的。
  “没错,”程普倒是跪坐得端正笔直,抬头瞅了一眼身边以各种不雅姿势或坐或站的同僚们,随即把注意力收回到摊开在膝上的地图,“与前些天一战即从雒阳溃退,似有放弃关东之意大相径庭,董卓如今并不急于入关,而是将主力屯在新安,留吕布在渑池,徐荣在荥阳,对雒阳成包围之势,这在战术上是一种奇怪的举动。毕竟河内、酸枣、颍川都有我们同盟的人,荥阳在其间很容易受到夹攻而无处躲逃;袁将军一旦出武关,便将牵制牛辅在弘农的兵力,新安与渑池间又没有战略纵深……”
  “董贼自知死期不远,乱了分寸呗!还在这里担心什么,发兵把新安捣了就是了呀!”程普没有抬头,静静等孙坚喝了一句:“香儿,不得胡闹!”准备继续说下去。然而孙坚仍在教训,看来是孙香脸上没有服气的表情:“香儿,你父将你托付给从伯我,就是要让你历练历练,去掉这股轻躁气。行军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冲我杀,董卓、吕布先后撤出雒阳,却能败而不乱,面对这样的对手,无论何时都是大意不得的,更不能贸然地猜度对方犯下什么低级错误。董卓如此布兵,必定有他的用意。你看,”孙坚伸手接过程普递来的地图,“以目前的形势看来,反攻雒阳他没有什么机会,但若要自保,结局也不至于太差。徐荣智略出众,文武兼资,是对方阵中一等一的上将,荥阳又有旋门关地势,纵然以河内、颍川诸军夹击,也未必能拿得下他,而咱们要面对西边一百五十里外的主力,自不可能分兵过洛河去帮什么忙;我军兵虽精锐,能够从董卓主力手中夺下雒阳,但如今他将主力二分,相隔二十里守望,便不是咱们所能轻易动得的了,必须袁渤海发兵来助方可,但如此一来河内又会暴露在徐荣兵锋之下;新安入关中道路且多,又有牛辅在弘农接应,要将其主力合围歼灭,难度实在太大。这就像设下了一个连环套,你不敢动我,我不敢动你,只好就这样僵持着。”
  “既然这样,可说董贼的战术很是精妙,为什么程伯伯适才又说这是奇怪的举动呢?”孙香口气已然软了许多,尽管脸上还是有点搁不住。
  “德谋他……”孙坚甫开口,就被黄盖抢去了话头——因为大家都是微寒出身,交情又过硬,私下相处也就少了上下级礼数的顾忌:“文阳,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董贼把天子百官都搁在长安,就留个小女婿在弘农盯着,他放心嘛?主力在关东拖得愈久,后方变数愈多。本来守着雒阳,局面上还镇得住,现在又要久持,又把雒阳拱手让给咱们,这不是奇怪是什么?”
  “那么……?”
  “从雒阳一战的情形看,董卓的确是溃败了,而非有意使诈,”黄盖没有再接孙香的问话,程普等了等,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因此,很可能在撤离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敌方做出了留在关东的决定。”孙坚点了点头:“留在关东,静观其变。也就是说,董卓是在和咱们比耐心,看谁家的后院先起火;并且他看来很有信心——变数将发生在我们这方。”
  尽管诸将心中都隐隐有所察觉,但一经道破,仍是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会是什么变数呢?袁渤海与袁将军兄弟不睦,这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酸枣会盟的各路诸侯间听说也有些小龌龊;更兼战事至今,只有孙坚一部经了些胜败,其余几路人马均按兵不动,显然各存着私心。当年六国合纵攻秦,秦人大开函谷关而六国争相推馁不敢先入,终至大败,联盟这种东西,往往外强中干,徒有声势,只不过董卓先迁都城,后焚宫室,心气上就短了一截,落了后手,现下他竟不愿从凶险的棋局中抽身,自是算准了要扳回这一着。这本也无甚出奇,只是对方大败撤退途中突然改变兵势,未免让人有些难以说清的担忧。
  “为今之计,”诸将都安静下来,“只有先派几个人往河内、颍川、酸枣、南阳各处,一是探探究竟,二是给诸位置酒高会的将军太守们提个醒,提防着点。”“我去。”“我去。”黄盖、韩当、孙贲纷纷立起,孙静问道:“是不是还要催促他们出兵?”
  “嗯……当然……可以试试,呵呵。”孙坚笑了笑,嘴角微微向右扬起。他顿了顿道:“不忙安排,还有一个好消息大家可以先听听,今天下午,咱们的军士发现了这个——”

1-2
  “今天下午,就是这个孩子,喏,这个孩子,”孙坚拍拍文会的肩膀,他有些羞涩地站起来。“就是他,发现了这玩艺——”
  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用尽全力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孙坚手中那方温润地流动着青色光华的无暇白玉,还有上面刻着的八个古奥的篆字。
  大汉的子民,恐怕没有一个不是听着关于传国玉玺的种种传说长大。在兵燹连天鼎祚迁移的国难中找回失落的传国玺,配合上收复旧都的战绩,会是什么样的功劳会封拜什么样的官衔,没有人,至少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敢去想上一想。
  半晌寂静,只听到咽唾沫的声音。
  “二、二哥……”孙静嚅嚅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啊,”孙坚一扬手,“玉玺的事先不谈了,咱们还是来说点正事——君理。”说着,他把脸转向负责军情查探的朱治。“嗯,嗯,咳咳,”朱治从玉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是适才得到的前哨消息,不敢稍停就告知了孙将军。董卓已经停止了撤退,其主力现屯于新安,又遣吕布别屯渑池,徐荣也继续扼守旋门关,没有西行的迹象。”
  “哦……”诸将齐声低呼,脸上各各露出惊讶之情。
  “德谋,你怎么看?”
  程普跪坐得端正笔直,手指在膝头摊着的地图上轻轻划动。诸将中以他最为年长,最为重视姿仪,也最有计略应对。他听到孙坚带着笑意问:“很棘手,是吧?”倒好像他很乐意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一般。程普不用抬头也能想见孙坚嘴角微微向右扬起的纹路,这种下意识的神情带着举重若轻的狡黠意味,让他的部下们如痴如醉。“没错,与前些天一战即从雒阳溃退,似有放弃关东之意大相径庭,董卓如今并不急于入关,而是将主力屯在新安,留吕布在渑池,徐荣在荥阳,对雒阳成包围之势,这在战术上是一种奇怪的举动。毕竟河内、酸枣、颍川都有我们同盟的人,荥阳在其间很容易受到夹攻而无处躲逃;袁将军一旦出武关,便将牵制牛辅在弘农的兵力,新安与渑池间又没有战略纵深……”程普一口气的分析被叉手站在一旁的孙香打断,他是孙坚从弟孙孺的儿子,与所有孙家人一样聪明并且膂力过人,只是仍旧年轻气盛,有些过于莽撞了:“董贼自知死期不远,乱了分寸呗!还在这里瞎分析什么,发兵把新安捣了就是了呀!”程普没有抬头,这种场面孙坚自然会出来呵斥堂侄,用不着他做下属的有什么表示。令他奇怪的是孙坚并没有开口,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嗤”了一声。是那个拾玉玺的少年?程普有些讶异。一开始他心里就有疑问,即便是拾到玉玺立了大功,赏赐套好铠甲升个小队长或帐前督也就是了,何以将军竟将其引到心腹的决策议事中来,并且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孙香孙文阳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了。
  但是孙坚即时制止了他的侄儿。发现文会是一个偶然也是一个惊喜。若不是自己今天下午实在闲得发闷,听到这个孩子双手呈上玉玺时嘟哝了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后兴致大发,随口问了他几句,这块璞玉恐怕就此错失埋没了。他想着,微笑着,用眼神鼓励文会说下去。
  “……所以,董卓驻军不动,必是已从某个渠道得知,关东盟军中将有内乱发生。倘若真是如此,后方一溃,我军所在的雒阳将陷入新安、荥阳的东西两面合围,纵然取胜,伤亡亦必惨重。因此为今之计,只有把玉玺奉交袁渤海。”
  文会的话再次引起骚动,孙香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却碍着伯父不敢发作,倒是祖茂瞠目道:“凭什么?凭什么拱手让给袁绍?他,他身为盟主屯兵河内三月不进,他、何况他和后将军有仇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粮草还得靠着后将军哪!”诸将连连点头。文会转头看了看孙坚——其实不必看,方才的步步分析慷慨陈词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激情:“不错,祖将军说得都不错,不过其一,袁绍现为关东盟主,玉玺交给他名正言顺——除非孙将军自己留着,那自然没有话说,但是无论如何轮不到袁术头上,所以他也不能抱怨什么;其二,如今我等与董贼陷于胶着,而董贼似有所待,若我方不抢先进击,只怕夜长梦多,变生肘腋,辛苦拼得的优势化为乌有;要抢先进击,单靠孙将军的兵力不足以应付新安、渑池前后合应,必须后方分一拨军。距雒阳最近的便是河内,恰好盟主便在河内。但是看看这几个月来情形,如果没有玉玺交换,袁绍肯拔出一根毫毛么?以玉玺换全盘胜败,近看是失,远看是得。其三,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孙将军立此大功,焉能不招嫉恨?讨董成了还好说,若是不幸败了,关东诸将各自闹起来,今天你来偷,明日我来抢,可还有孙将军一日安生?不如早将此物转手,反正不数日世人皆知传国玺非孙将军不得重现天日,将来计功之时,总是不会落下的。”
嘀咕起来。孙坚眯着眼看诸将,心底止不住涌上来得意,这种感觉和少年激动而得意的情绪是不同的。他忽然想起当年的扬州刺史臧旻,听闻其子现下也在酸枣,仿佛为酸枣五路郡兵歃血主盟的便是他。

(待续)

2005年11月1日星期二

评《刘备再入汉中与关羽失荆州之关系考——<千秋遗恨隆中对>补证》

  我不是史论组的评委,这几天正好也忙,没有时间关注这里,到今天才能稍就杨文理兄的大作发些议论,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不同于杨兄下面那篇作品,本篇是纯粹的“观点-论证”型史论文,作者观者面对的问题都相对简单些,作者提出一个颠覆史传观点,于是需要寻找新材料加以证明;观者倘若不同意作者的新观点,所须做的就是证明作者找到的材料并不足资。
  那么杨兄本文提出的、能够支持新观点的新材料是什么呢?无非有二:其一,是《三国志·廖立传》所载廖立言语:“军当远出,卿诸人好谛其事。昔先帝不取汉中,走与吴人争南三郡,卒以三郡与吴人,徒劳役吏士,无益而还。既亡汉中,使夏侯渊、张郃深入于巴,几丧一州。后至汉中,使关侯身死无孑遗,上庸覆败,徒失一方”;其二,是《元和郡县志·山南道三》所载:“蜀先主遣诸葛亮出骆谷,戎兴势山,置烽火楼,处处通照”。且让我们看看这两点是否成立。
  关于第一点材料,杨兄论述道,『廖立虽“诽谤先帝”,然其论史实,若夏侯渊、张郃之入巴,大略合当,不过在评论之时耍些倒果为因,攻其一点之类的花样罢了。且听众系朝廷重臣,昭烈帝行踪,岂会不知?故廖氏所言刘备入汉,当为可信。』——这里杨兄恐怕也玩了一点“花样”。一方面杨兄说,“听众系朝廷重臣,昭烈帝行踪,岂会不知”,因此廖立不敢在入汉一点上欺瞒,一方面却又承认,在夏侯、张的入巴上,廖立居然敢于“倒果为因,攻其一点”。怎么在廖立“倒果为因”的时候,就不会顾忌到“听众系朝廷重臣”,孰因孰果,“岂会不知”了呢?反过来,既然敢于在一件事上倒果为因,那么在另一件事上模糊一下时间连续性,以“大势”代替“细节”,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而况这些又都是李、蒋的告发之辞,正要其荒悖方能显廖立的大逆不道嘛。
  (看了评委sd的评分,补充两句:sd把“后入汉中”解释成“后来当了汉中王”,这就错得更厉害了。一则廖立所品题的是刘备的战略能力,与封王之事无涉;二则“入”字其义甚明,当指地理方位而言。“后来当了汉中王”这种歧义是不存在的,所需争论的焦点仍在入汉中所指何时、何事上。)
  关于第二点材料,其实杨兄何必远求于唐人著述,《元和郡县志》此条明白出自《水经注》。《水经·沔水注》:“汉水又东迳小城固……城北百二十里有兴势阪,诸葛亮出洛谷,戍兴势,置烽火楼处,通照汉水。”——相较可知,前者几乎照抄后者,所不同的唯多“蜀先主遣”四字。考刘备世,诸葛亮例行萧何之事,在后方足食足兵,倘若刘备果真于二十四年再度提兵进入汉中,论理也该是法正相随,诸葛亮坐镇,怎么反而诸葛先行屯兵于兴势了呢?卢弼将水经注此条置于建兴八年诸葛亮拒曹魏三路大军下,是;“蜀先主遣”四字,当是李吉甫妄增。
  综上,杨兄所拣选的新材料在支持论点方面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尽管论点本身很吸引人。在史论方面我觉得还是采取“有罪推定”的态度为是,除非杨兄能够出具令我信服的证据,否则固然杨兄可以说,『曹操于秋十月率军返洛之后,刘备再至汉中,以窥雍凉,合情合理,时间上亦与荆州事变合榫』,我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刘备忙于震慑益州,无暇北窥东顾;或者竟有无知愚妄之徒,强以为刘备狼子野心,一直在暗暗准备将来称帝之事,等等等等,在时间上不也甚是“合榫”吗?不过读史而能有发现问题的眼光与提出新说的气魄,还是值得称道的。

2005年10月30日星期日

嚼口香糖也会遭到报应吗?

嚼口香糖也会遭到报应吗?
  ——《查理和巧克力工厂》

  嚼口香糖也会遭到报应吗?一个童话或者一个童话电影到了这个份上,我实在不相信还能,或者还应该,摆在孩子们面前。
  威利·王卡挑选了五个小孩在家长陪伴下参观他的巧克力工厂,孩子中有肥胖而贪吃的奥古斯塔斯,被大业主父亲宠坏了的韦鲁卡,一天到晚嚼着口香糖的维奥勒,沉迷在电视和电子游戏中的麦克·蒂维,当然,最后一位就是我们的主角、出身贫寒家庭的、因此集诚实正直善良宽厚体贴忍耐等等等等人世间所有优点于一身的查理·巴特勒。前面四位孩子理所当然都因为自己的缺点受到了肉体上的折磨以为惩戒,而小查理则继承了王卡的工厂,从此和家人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云云。
  电影在原著外增加了一些内容。威利·王卡不再是面目模糊的纯粹线索,他有自己的童年和童年阴影——牙医父亲用各种器械把他的颌骨一天到晚固定、禁止他吃甜食、逼得他离家出走。王卡工厂成了他天才而叛逆的产物,但他却从此连“parents”这个词都无法说出口,并且变得性格乖戾。是的,性格乖戾,这使得影片的导演能够名正言顺地表现出令人作呕的恶趣味,每当一个孩子受到折磨,那些身材矮小的洛姆帕工人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载歌载舞,为别人的不幸得意洋洋。“自作自受”?因为爱嚼口香糖而全身皮肤变成紫色不再习惯直立行走只能翻滚着前进,因为喜欢玩电游被拉抻成扁平瘦长的面饼被风吹得前后乱摆,当维奥勒与麦克·蒂维走出工厂大门时,他们、他们的父母、以及那些围观在工厂门口的人们心中没有一丝丝的不甘与忿恨么?刨去孩子们向来的无助和大人们向来的无法无天不说,要知道即便五个小孩中最恶毒最不招人待见的韦鲁卡也只不过挂了一身剩菜而已,那两个小孩犯下的过错就比她重那么多?
  电影让王卡从英雄变成怪人,表面上看仿佛可以从查理的嘴里对这种恶趣味提出抗议:“你是一个坏人!”事实上却是电影的创制者无意识地深陷于恶趣味中的明证。故事的最后威利在查理的带领下找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们因为威利的牙齿而一同骄傲。不错,不是为儿子的成就,不是为儿子的回家,仅仅是因为他的牙齿。大人永远是正确的,他们没有必要为剥夺了孩子们的童年乐趣而忏悔,他们没有必要为在孩子们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而忏悔,他们没有必要为孩子变得乖戾无常而忏悔——他们是出于 “对孩子的爱”,所以,他们永远是正确的。很逻辑,不是吗?对比电影的画蛇添足,我宁可选择原著的结尾,尽管它俗套,但是干净。
  在成人掌控着话语权的世界中,所谓的童话也许不过是大人们的自说自话——假如童话试图承载所谓的,训诫功能。

2005年10月23日星期日

抛砖引玉(一)


1
  地面还微微腾着热气。孙坚茫然走在大火之余的雒阳城里,想找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人。
  路边,军士们忙碌地打扫着残烬,把焦黑的砖石瓦砾堆到街角,检查各屋宅的损毁情况,在危房的门上或墙上用白垩涂上大大的“拆”字。看到孙坚走过来,军士们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立正,恭恭敬敬地喊到:“孙将军好!”——他魁梧的身材、俊朗的相貌实在是那么显眼,即便一个随从都没有带,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人认出他来;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永远扎在他头上的赤色毡巾。孙坚点头微笑,心想,精神面貌不错,可他却因此加倍地郁闷了。
  他想找个人说说话。数天前率军进入这片火海时,就有一种东西郁结在胸口,顺着每一根经络悄悄爬向喉头。梗着。有时候他会觉得鼻梁微酸,眼角湿润,但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至少在将士们眼里他不是。程普正在清点宫中以及各府署里劫余的典章图籍,孙静、孙贲安抚百姓,并购买三牲等祭祀一应用品,黄盖诸将则在城外修缮陵寝。但即便他们在身边,有些话还是无从出口。照见方圆几十村落三天三夜不熄的炎光、旧京空虚数百里无烟火和曾经的街巷繁华、写满十一帝两百载雕梁画栋鼓吹喧声的残垣断壁、漫山遍野的黄色头巾在脑海里闪过、富春江上的渔船……进城那天所有人都在惆怅唏嘘,这种感情不独他有。因此刻意地加以表达显得做作?假如贲儿来向自己说:“叔父,看到凄惨荒凉的景象我心里实在很难受”,自己恐怕也会用上那种激昂慷慨的语调:“不错,可见逆贼董卓不除,则天下势必不能宁靖,百姓还要遭受更多的苦难。此时大家正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整顿雒邑,收拾残京,既而挥师西进,直捣长安,届时三辅人心所向,必将望风披靡,逆贼授首。这才是你我男儿所当存于心中的念头,怎么可以为愁绪所困扰呢?”好像人与人之间只能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于是不如缄默。几天来,所有人都在埋头干活。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居然不知不觉已绕了个大圈,现在正折向南走。孙坚抽出怀中的城区图比对了一会,向右横穿两条街,前面不远处便是甄官署了,也就是自己驻军的地方。城市一经焚毁,每条道路都变得面孔模糊难以辨认。
  几个站岗轮休的军士百无聊赖坐在天庭晒太阳,挈着几块青砖看着,叽叽喳喳争论这些砖块的年岁,就像不急着赶路的人常常漫无目的地向前踢石子。戈矛斜搭在身旁的井沿上。孙坚进来他们有些紧张,纷纷站起,砖块随手抛到地上,手在裤子上不住拍掸着。其中一个显然还是孩子,大大的眼睛,瞳子清澈,嘴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的稚气;身量还未长成,发给军士的衣裳对他来说显得稍大了,裤脚拖曳在地下。他的手轻轻颤抖,想来是因心目中的英雄骤然出现在面前而激动。孙坚忽然也有了顽皮一把的冲动。他大步走过去,拾起一根矛,掂量了几下,冲几个军士笑道:“怎么样?咱大伙来练两招?”众人没有料到主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都愣住了;那少年也有些惊呆,眼中却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孙坚心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得好好鼓励鼓励才是”,对他说:“小伙子,就你先来吧。去挑根兵器,怎样?”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后,少年欣喜地“嗳”了一声,俯身向井沿上寻拣。其实他早看到自己的矛恰好在孙坚手里,所以犹豫了半天,才决定跨上前去提起一根。但是他太激动以至有些忘乎所以,那一步跨得过于追求艺术感,终于踏在了方才抛下的青砖边沿,随之一滑。少年惊呼着重重往地面栽下,乱舞的手在井口斜指向天的矛头上一拍,几根矛“嗖”地弹起,在空中扭动着,垂直窜进了井底。
  这一变化实在来得太快,望着兵器凭空消失,所有人都只好瞠目结舌,连扶起少年说几句关心的话也抛在脑后。站着的军士中有一位先打破沉默:“我下去捞吧。”那少年忙从地上爬起,急切地嚷道:“不行不行,东西是我弄下去的,该我下去捞才是!”军士们笑说:“小孩子一边去。”少年直跺脚:“谁是小孩子了!”转身便要下去。孙坚早已乐不可支,忙止道:“急什么急什么,先拿绳索系着腰才下去,要不摔死我可不管。”一时哪里讨绳索。“坐在桶里呗,喏——”少年坐在桶里,众人吊着放了下去。
  “都捞齐了没有?”从井口望下去黑乎乎一团,尤其这么多个人头把光线全给挡住的时候。少年的回声飘上来:“捞——齐——了,把——我——拉——上——去——吧……嗳,等等,等——等!再——往——下——放——一——点……”“搞什么名堂?”众人嘟哝着。矛长,井窄,水又不深,在水面摸一圈就能把所有兵器捞着了,为什么又让往下放?少年继续嚷嚷着:再往下,再往下,水底下有个东西在发光。瞧,他浑身湿淋淋地上来了,半桶水和几根长矛,还有两手捧着的那一方玉。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2
  地面还微微腾着热气。孙坚茫然走在大火之余的雒阳城里,想找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人。
  路边,军士们忙碌地打扫着残烬,把焦黑的砖石瓦砾堆到街角,检查各屋宅的损毁情况,在危房的门上或墙上用白垩涂上大大的“拆”字。看到孙坚走过来,军士们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立正,恭恭敬敬地喊到:“孙将军好!”——他们认出了他魁梧的身材、俊朗的相貌,以及永远扎在他头上的赤色毡巾。孙坚点头微笑,心想,精神面貌不错,可他却因此加倍地郁闷了。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居然不知不觉已绕了个大圈,现在正折向南走。孙坚抽出怀中的城区图比对了一会,向右横穿两条街,前面不远处便是甄官署了,也就是自己驻军的地方。城市一经焚毁,每条道路都变得面孔模糊难以辨认。
  几个站岗轮休的军士百无聊赖坐在天庭晒太阳,挈着几块青砖看着,叽叽喳喳争论这些砖块的年岁,就像不急着赶路的人常常漫无目的地向前踢石子。戈矛斜搭在身旁的井沿上。孙坚进来他们有些紧张,纷纷站起,砖块随手抛到地上,手在裤子上不住拍掸着。其中一个显然还是孩子,大大的眼睛,瞳子清澈,嘴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的稚气;身量还未长成,发给军士的衣裳对他来说显得稍大了,裤脚拖曳在地下。他的手轻轻颤抖,想来是因心目中的英雄骤然出现在面前而激动。孙坚忽然也有了顽皮一把的冲动。他大步走过去,拾起一根矛,掂量了几下,冲几个军士笑道:“怎么样?咱大伙来练两招?”众人没有料到主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都愣住了;那少年也有些惊呆,眼中却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孙坚心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得好好鼓励鼓励才是”,对他说:“小伙子,就你先来吧。去挑根兵器,怎样?”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后,少年欣喜地“嗳”了一声,却并不俯身向井沿上寻拣;他巴望着偶像手里的长矛,嗫嚅说:“将、将军,我的兵器在、在你手里……”孙坚愣了一愣,笑道:“哦,你用惯了它,是么?”狡黠地一笑,“嘿嘿,我偏不给你,有本事就从我手上抢下来吧。”忽然间他甚至为这句话的孩子气感到些许得意,仿佛对面那张稚气的脸孔把他带回了恶作剧得肆无忌惮的少年时代,连日来心中的郁结不觉化解于无形。少年咬着下唇,到井边仔细地拣了一根长矛,走回来,几个吐纳,将矛尖冲前,平平端起。众人早已经退到角上,让出了整个天庭。
  孙坚并不急于出手,他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对方。这是他的习惯,或者说是对战斗艺术的偏执追求。一着致胜,并且完美。少年“嗨”地大喝一声,阔步踏上,挺矛向他刺去。这就要求耐心地观察、搜集战场上所有的资料,包括周遭环境和对手的行为方式,据此分析出敌方的思维数路,寻找其弱点,结合环境因素制订作战策略,给予敌人致命的打击。孙坚上身一侧,矛尖从胸前掠过,观战的军士间传来一阵惊呼。这种做法常伴着几分凶险,全面地观察对手,包括观察对手的进攻。矛身忽地一顿,紧随着孙坚的移动横扫过来,“方才一刺力道并未用老,”孙坚暗揣。这就意味着必须先把自己暴露在敌方的火力之下。“看来这孩子枪矛上颇有些底子,”他横矛当胸,格开了这一扫,因为是硬接,虎口有些硌。力道不弱,稍逊于策儿,和贲儿相当。少年迅速收矛,微微喘着气,准备下一次进攻。自己要应付这种力量的对手当然是绰绰有余,不过凭蛮力解决战斗就太了无趣味了。这一次出矛略低,少年刺向将军的大腿。右前方七步远是那口井。“还是没有用老”,孙坚想,左腿欲抬。井沿上斜搭着几条戈几根矛。矛尖果然半途上挑,向喉部冲刺。孙坚并没有抬腿,向后一仰拿个铁板桥,稳稳当当躲过了这一刺。一阵喝彩。方才若是撤腿,一脚支地重心再难移动,这一刺只好吃个正着。少年微愠,就势将矛砸下。情绪不甚稳定,易怒,易被激发战斗力,也易中圈套。孙坚挺矛拨开,矛尾恰在地上一撑,借力站起。正前方六步远散放几块青砖。少年半弓身子,缓缓绕孙坚打转,不时试探性地一刺。步幅是我的七分有余。孙坚也微微俯身,开始绕圈。
  忽然听得孙坚大吼一声,作势欲上。少年忙几个碎步向后踏出,一面摆出防守的势态。哪知第二脚刚着地便觉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去,还没来得及叫唤出口,就“砰”地摔在了地上。周围军士顿时笑成一团。少年懊恼地坐起,低头看脚下,原来是适才随手抛下的砖块。“不要以为这是意外不服气,”孙坚已出现在他的面前,呵呵笑着伸过手来,“你早该注意到我在将你往一个方向引。为将的,不可错漏过战场上一丝一毫啊。”少年借孙坚之力站起,拱手道:“将军教诲,小人谨记在心。况且甫开始时,数招间小人就知绝非将军对手,焉敢不服。”“呵呵,你资质不错,不知可愿做我的亲随?”

3
  地面还微微腾着热气。孙坚茫然走在大火之余的雒阳城里,想找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人。
  路边,军士们忙碌地打扫着残烬,把焦黑的砖石瓦砾堆到街角,检查各屋宅的损毁情况,在危房的门上或墙上用白垩涂上大大的“拆”字。看到孙坚走过来,军士们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立正,恭恭敬敬地喊到:“孙将军好!”孙坚点头微笑,心想,精神面貌不错,可他却因此加倍地郁闷了。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抽出怀中的城区图比对了一会,决定是该折返甄官署休息休息了。甄官署就是自己驻军的地方,按说附近并不陌生,然而城市一经焚毁,每条道路都变得面孔模糊难以辨认,城区图还是必不可少的。早春的午后本该是白亮中透着星微的绿,可现在天空中却飘着斑斑点点的黑灰。一阵风来,眼里进了什么东西,有些痒。
  几个站岗轮休的军士百无聊赖坐在天庭晒太阳,挈着几块青砖看着,叽叽喳喳争论这些砖块的年岁,就像不急着赶路的人常常漫无目的地向前踢石子。戈矛斜搭在身旁的井沿上。孙坚进来他们有些紧张,纷纷站起,砖块随手抛到地上,手在裤子上不住拍掸着。孙坚点头微笑着经过他们身边,但那微笑实在勉强,因为他正在不住揉他痒得够戗的眼睛。“对了,给我打点井水来洗洗脸。”进屋前他回过头来,如是说。
  “小文,你去吧。”军士们嘻笑着对其中一个说道,“和偶像同处一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被称作小文的看起来还是孩子,大大的眼睛,瞳子清澈,嘴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的稚气;身量还未长成,发给军士的衣裳对他来说显得稍大了,裤脚拖曳在地下。“我……我……”他嗫嚅着。“你什么你,快去打水呀!”“……哦!”他赶忙跑向井边,结结实实打了一桶,单手拎起来就向孙坚的屋子走去。
  “这孩子,蛮力气倒是有些,就是缺点心眼儿。打这么满满一桶干啥?洗个脸用得着么?万一洒了怎么办?”“论心眼儿平时倒也不缺,这不是见着心目中的大英雄,魂不守舍了嘛。”众军士一面笑着,继续晒他们早春午后的太阳。
  “你还是个孩子呀!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孙坚洗完脸,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稚气的脸孔,惊讶地问。
  “我姓文,名会,长沙人,打将军您在长沙做太守起,我就决定非跟随将军左右不可。我不小了,已经十五岁了,力气也不小,没人把我当孩子。”
  十五岁,只比策儿小一岁。策儿也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小孩,呵呵。
  “将军您洗完了,我把桶拎出去了。”文会仍旧单手去提桶,当然是为了在将军面前表现表现。很不幸他的左脚正踩着右脚的裤管,而他去提桶时,先抬起的偏偏是右脚。于是少年重重地向水桶撞了过去。
  “咚……”水桶正对着孙坚翻倒,满满当当倾泻而出,泼了他一头一脸,又顺着领子灌下,直淋得满身皆湿。文会已经完全吓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没、没关……哈、哈、哈啾!”

(待续)

2005年10月18日星期二

三國文會

去年秋正好,遺恨失糊塗。今歲人如故,長纓再濯無?
河山雖已異,風景未曾殊。三國有文會,四方來博儒。
迎賓朝置酒,知己夜圍爐。慷慨英雄烈,吟歌魏蜀吳。
彈樽論舊史,對月賞新茱。掩卷發幽歎,揚言辯厚誣。
或將小說衍,相與內情敷。曲徑緣曹老,直椽追董狐。
旌旗分五色,鼓吹列千俘。銅雀冰臺賦,金戈鐵馬圖。
墨留狂客潑,詩罷謫仙吁。堪引聽簫鳳,應慚繞樹烏。
烽連仍睥睨,露重恰歡娛。欲醉不欲醒,裘衾多換酤。

2005年9月24日星期六

略论李敖的演讲(1)

1.对“反求诸己”与“反求诸宪法”的解读与厘清

  这个时候才来写对李敖演讲的观感,我以为是恰当的。北大那一场李敖提到自由主义的两个方面,“反求诸己”与“反求诸宪法”,后面一词在他随后的话中却再没有出现,而是代之以人民和政府的关系。这引起了热烈的讨论,不少人认为这一举动大有深意,纷纷转向发掘“反求诸己”背后的“隐晦书写”或是“政治智慧”,甚或对李敖所言“反求诸己”与“反求诸宪法”的范畴和界线产生误解。前一种情况如鳌拜老爷爷认为“把自由主义归结为反求诸己”“是李敖演讲最有光彩、最值得我们深思体会的地方”;而当洛之秋说李敖的“你们不是楚霸王,你们不是李自成,你们没有枪炮没有坦克,你们在国家中心地区盘踞不去,你们是在逼政府开枪,你们是不智的”便是他提出的“反求诸己”的劝诫时,他是对李敖的说法做了错误的阐释。
  在和philor的网下讨论中我表达过这样的观点:我宁愿相信李敖只是因为时间不够,没有办法将反求诸宪法这一部分展开;如果李敖此次演讲的重点是在反求诸己而非反求诸宪法,我会一如既往对他失望。果然,在清华的演讲中李敖将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他说:『现在我只谈两个部分,北京大学部分我没有讲得详细,第一个,自由主义是“反求诸己”,我自己心灵能够开放,不被那些思想所困,这是我能够解脱,这是一种对我自己的一种改革开放,有这个本领,这才是自由主义者,对自己负责。另外一半是和政府的关系』。
  回头来看北大的演讲,便可以看清何以说洛之秋的解读是错误的。李敖在演讲中明确地标界了自由主义“两个部分”所处的语法位置。他在结束对“反求诸己”的讲解、转入对“反求诸宪法”的界说时,明确使用了这样的标示词:『自由主义这一段叫做反求诸己……这是个重要的自由主义的部分。//另外一部分在什么呢?就是跟政府的关系。』——可见,当李敖谈论人民与政府的关系、谈论“嗝儿了”、“颠儿了”、“嘚儿了”、“悚儿了”、“翻儿了”、谈论怎样避免政府开枪、怎样让政府服服帖帖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所说的,其实就是“反求诸宪法”,而非“要求那些逼政府开枪的人们‘反求诸己’”。李敖也并非觉得“反求诸‘宪法’会不可避免的言及宪政等敏感问题,于是他跳过未表,单讲大众与专制政权的关系问题”,实际上,“反求诸宪法”,讲的正是如何处理与专制政府的关系,讲的是“斗争策略”问题,讲的是“方法”问题。光看北大那场演讲,容易把很多本属“反求诸宪法”的部分划归到“反求诸己”中去,因为“己”的概念太宽泛了,修身养性是求诸己,开放心态是求诸己,提高斗争智慧仿佛也求诸己——『项羽楚霸王用的武器,李自成用的武器,跟统治者差不多:你有一把刀,我有一把刀;你一把扎枪,我一把扎枪;差不多。现在全世界任何政府的统治者,他来了,机关枪,哒哒哒,坦克车,咔咔咔,怎样?一点儿招都没有,输了。所以我说,人民要聪明,争取自由要靠智慧』;不要用『无谓的情绪、不健康的情绪在家里生闷气,拍桌子,甩板凳』——如果仅仅把这些理解成李敖所要求的“反求诸己”,如果认为李敖演讲的重点在于“反求诸己”背后的隐微话语,在于告诫我们“首先保持心灵解放,不要作茧自缚”,那恐怕正如李敖说的:“你把我看得太小了”。
  将两份演讲记录关于自由主义的部分放在一块看,会发现“与政府的关系”,也就是“反求诸宪法”部分所占的篇幅远远超过“反求诸己”。反求诸己的确重要,但它仅仅是个引子。一方面,正如李敖所言,反求诸己“太痛苦了”、“太难了”、需要“很高的文化水平”。其实李敖自己又何尝完全做到了“心灵能够开放,不被那些思想所困”呢?《李敖有话说》里的李敖和在北大清华说话的那个李敖并不完全一致,这一点许多人都注意到了,甚至可能为之困惑,并进而对这一现象提供各种各样的解释,如“哗众取宠”说、“失落的英雄”说等等,我的解释则是:李敖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两种理念对抗的张力——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他的许多言行都是这一张力的外在体现(我将在后文分析这一点)。李敖自己也未曾做到反求诸己,未曾使心灵完全开放而不受两种理念最根源处的矛盾所困,可见反求诸己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它像“内圣外王”一样,可以作为个人修习的追求目标,但决不是欲求现实变革的恰当起点。真正重要的、对后极权时代国家的知识分子具有更多意义的、并且也是李敖所擅长的,是“求助于”什么方法什么手段,而非“要求”自己什么。他说“我李敖放弃自由主义”,两场演讲都说了。放弃自由主义,不等于放弃这个那个自由,不等于放弃对这个那个自由的追求。这些追求不能求助于逼政府开枪,不能求助于拿起冷兵器闹革命,而应该求助于黄色封面,求助于“打着红旗反红旗”——说白了,求诸共产党自己编的宪法,无非也是一种“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手段而已。
  当然,李敖在这里仍然遇到了一个无法绕开的困难:自由的实现,并非仅仅靠“策略”层面上的运作就可以完成的;如果当权者脸皮够厚,心肠够狠,手段够毒,你求诸宪法,我求诸封杀,你打着红旗,我把红旗一块封杀,那么最后是不是仍然会导致“人民忍无可忍的时候,再找到一个节骨眼的题目就会翻儿”的情况呢?当权者会傻到让我们“抱着它,贴着它,哄着它,赖着它,奴役它,让它为我们服务”吗?

(待续)

2005年9月13日星期二

糊涂夭亡周年祭

胡虜煙塵滾滾過,
當塗蔽野塞銅駝。
肯將夭壽托梅嶺,
詎以存亡赴汨羅。
鬱鬱難回周代夢,
沈沈待起百年疴。
蟾宮桂酒遙相祭,
此夜清光任哭歌。

2005年8月26日星期五

对联版讨论周作人

数日来闲翻知堂书话,颇有味道,掩卷嘿然,不能一叹。窃感自武穆风波亭后,国人于“汉奸”二字所视特重,稍有沾染,即身败名裂,无论是非。袁督师有媾和之议,其肉至为无知好事者啖。世人皆以为知堂老人一误于妻戚,再误于家累,然蒋梦麟校长多有申辩,此事实彼委托启明先生,于艰难下照拂北大校产而已。为杵臼易,为程婴难,盖卒全北平图书馆于任内,薪火相传之功,不亦著乎?更遑论护刘书琴、杨永芳于环伺之下,拯英千里、董洗凡于缧绁之中,襄助陆志伟、洪业于国难之际,诸事繁详,不及备载。唯衮衮肉食竟仓促择为替罪,致“文人无行”之讥起于道路,“其罪当诛”之议漫于人心。然亭林虽可敬,冯道亦何辜?伏望诸君熟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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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quilegia:
张自忠因为开战初即主和,又当了华北沦陷后第一任北平市长,一度千夫指其为汉奸;他后来请命出征,志在洗雪污名,其情状赫然便是请死。和他相比,周作人可称大不幸。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真沉痛语。
关于他出任伪职(北大图书馆长及后来的教育总署等职位),不能纯然视为舍身去忍辱负重——实际上我不相信哪里能找到这种无私的典型,大概只有人民日报吧。——但他有句话,大意是想了一下,觉得这个事他来做,比别人做强。鲁迅写过教育部的大员怎样“清理”故宫藏的文卷,这种人一旦和有枪有权者结合起来会怎样,周作人应该也知道,我想他的话该是对此等人发的。而他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没有什么亏缺。
钱穆《师友杂忆》中回忆故乡一德高望重者,在日军进犯时出面与敌人协商,保全一村。是斥其贪安受辱呢,还是谢他保全人命呢,我自小受的气节教育(五人墓碑记?)在此体现,我想体谅他们,但是会想体谅有没有原则的底线?或者究竟有没有所谓原则?就算有,是谁定的?
我起先也觉得周作人差可拟于程婴杵臼月照西乡伍员伍尚……但传奇太壮烈了,周作人的故事,如近代一切故事一样,是“如匪浣衣”,堵在心里,没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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恳切。我平日自然也无意于把知堂老人比拟为这人那人,只是看到盛世人观离乱事而能唱高调乎不惭,心中未免有些痛。将心比心,这平平淡淡四字,不知为何总那么难做。

2005年7月21日星期四

昨天翻了翻《不可儿戏》

  《不可儿戏》,王尔德的剧作,余光中的译笔。因为连日来读的都是伤脑筋的书,所以要寻本轻松简易的来看,放自己一条生路。 
  一如众人所知,作者的确才华横溢,笔下精致而琳琅;然而读罢笑罢,掩卷之时,却如从光滑的冰面吱溜滑过,心上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评价?让我想起赵辛楣说方鸿渐的一句:你这个人很有趣,可是毫无用处。
  倒不敢对王尔德有任何不敬或嘲笑的意思,我是喜欢方鸿渐的——当然,也许仅限于赵辛楣式的喜欢。
  初看《围城》时喜欢方鸿渐,后来看了杨绛的序,又不敢喜欢了。她说,读者左眼是方鸿渐,右眼是方鸿渐,久而久之,一种“同情”,便舍身代入,不能自拔了,而钱钟书的意思,是超然物外,嘲笑着芸芸众生——包括方鸿渐——的。
  然而读了王尔德,不仅偷想,也许杨绛是会错钱意了……也许她担心别人以为方鸿渐是作者自况?也许她崇拜着钱中书的恃才傲物而陷于迷幻一如《理想丈夫》里的齐夫人?我以为钱钟书是能够欣赏这种毫无用处的有趣的,因为他是才子。
  但我又并非对王尔德有任何高看的意思,正像我不耐烦在桌上摆些无用的饰物。
  “事如春梦了无痕”,话说是无痕,实则春梦拂过,毕竟会撩动胸膛里一根弦,或是惹起一声叹息的;一本书翻到最后,心口上波澜不兴的,我以为毕竟算不得好。
  然而又并非说它无用——总算是消夏的佳品罢。
  困了,胡说,以上。

2005年6月18日星期六

科学、社会与公众参与——读英国皇家学会《社会中的科学》报告

2005618日作,删节版刊同年824日《中华读书报》。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疯牛病爆发为标志,科学与社会的关系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上。由于在1996年以前,英国政府及其科学顾问一再宣称疯牛病不会传染给人,因此疯牛病的爆发直接引发了公众对政府和科学空前的信任危机。一方面人们从中意识到,科学是具有不确定性的,在公共科学政策上剥夺民众对风险的知情权与决策选择权,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另一方面,当代科学的发展,如干细胞研究、克隆等,与全球化问题一道,越来越和社会、伦理、信仰、价值观、生活方式等因素紧密相连。科学不再仅仅是科学共同体和政府的事情,而是涉及到社会中的其他角色,涉及到广大公众。在这种背景下,英国上议院2000年的《科学与社会》报告(Science and Society,中译本2004年由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为新世纪的科学政策与科学传播工作提出了一份战略性的纲领和理念,而英国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2004年《社会中的科学》报告(Socience in Society)则是对这份纲领的实践、阐释与发展。

“社会中的科学”是皇家学会从2000年开始实施的一个项目,其宗旨是“促进公众及其他非科学家参与科学”,这份报告就是对该项目三年半来成果的总结与评论。“公众参与”之所以必要,乃是由于:“从历史上看,决议者们总是认为科学所涉及的问题应当主要从科学的视角加以考虑。诚然,在考虑科学应用的范围和影响时,科学的确扮演着关键的角色,但社会因素和伦理因素对于讨论而言,同样是根本性的”(2.0.1),因而,“在具有明确社会影响的科学议题上,公众参与乃是把握社会价值观并将其与相关的科学、经济及其它因素一同加以考虑的手段”(2.0.3)。

要促进公众参与,首先要培养“对话氛围”与“对话意识”。所谓“对话”,是相对于过去的“科普”和“公众理解科学”[1]而言的。过去这两种提法,都暗示了(只有)公众(才)是无知的:科学政策遭遇抵触,仅仅是因为公众不“理解”科学、需要科学家对他们进行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的单方面“普及”;因此科学家与公众的地位并不平等,科学家居高临下、优越于公众。相反,“对话”的提法则强调,尽管公众的专业科学知识的确不如科学家,但科学家对其它因素(伦理、政治、社会文化、以及不同个体或阶层对政策风险的不同耐受力等等)的考虑未必能有公众全面,所以公众与科学家应该处于平等的地位上,以对话的方式达到双向的交流和互动。

皇家学会在20012004年间开展了三次“对话”活动,分别探讨对科学的信任、遗传检测问题、计算机信息安全问题。尽管这几次对话在推动科学家与公众的相互理解、影响国家的科学政策等方面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但随后的评估还是发现,“专家中总有一种在科学论证的逻辑上对参与者进行教育的倾向——这严重破坏了其它类型的交谈”(6.4.2)。有鉴于此,皇家学会强调:“无论是有专业知识也好,声音大也好,不应该让任何人充当对话进程的主宰”(6.4.1),而要通过“对公众参与者的更大支持以及对专业人士与非专业人士之间讨论的直接调节”(6.4.2)来解决这一问题。试图因公众在所谓“常识”和“科学论证”方面的欠缺而剥夺其发言权,这种思维方式在中国近年的科学政策争论中更是屡见不鲜,因此皇家学会的做法尤其值得我们注意。

除了培养对话氛围之外,还需要对决策过程加以改造。正如前面所说的,科学研究及其社会应用有着潜在的风险与不确定性,因此,使决策过程透明化,“尽早、尽可能充分地将争议、不确定性、政策选择权呈现给公众”(2.0.8),就应该是政府与科学家的一项职责;而决策过程中的开放性,以及各种“协商评议进路”(“共识会议”、“公民评审团”等等)的采用(6.1.3),更是将公众价值观考虑到政策中去的必要手段。

报告中多处指出,有必要对科学家进行交流、参与的训练,以确保他们克服“科学传播的文化障碍”(2.3.56.6.2)。除了专门的训练课程外,报告第三章所考察的“下院议员与科学家配对方案”也可以视作这方面的实践。一如本文开始时提到的,疯牛病可谓英国的“科学与政治”关系中一个分水岭式的事件,它“凸现了在科学与政治间搭建桥梁以确保双方更好地互相理解的需要。……一个主要的‘社会中的科学’议题便是关注于科技发展的步幅,以及政府施加有效勘查与规范的能力”(3.0.3)。如果说前面的“公众参与”是为了防止“政治的科学化”(the scientisation of politics),即防止把社会和伦理问题当作纯粹的技术问题来处理的话,那么这里所要考察的,便是“科学的政治化”(the politicisation of science)问题,因为“克隆、转基因作物、气候变迁、麻疹 腮腺炎 风疹三联疫苗,都刺激了公众的意见,并对科学与政治提出了关键的挑战。全球化促成了进一步的挑战,因为科学在世界范围的发展——以及这些发展的潜在误用——影响着社会”(3.0.1)。只有推动科学家与政界人士之间的交流与相互理解,公共政策才能更好地制定和运作。皇家学会将前者与后者加以“配对”并互访,无疑是一项富有创意的举动,而结果也证明了其成效。当然,“下院议员与科学家配对方案”作为“‘对话’的另一方式”(6.1.4),同样不能缺少对公众的关注点、期望、信仰、价值观的理解。

英国今天遇到并讨论的问题,中国明天肯定也会遇到——事实上,很多问题我们现在已经遇到了,譬如今年从“圆明园湖底铺设防渗膜工程”到“修建怒江水电站”的种种争论,均表明公众对科学丧失信任的状况绝非危言耸听;而且并非所有那些不信任科学的人都是“反科学”,应该被“科普工作者”们打倒在地再狠狠踏上几脚——许多看似围绕科学的争论,背后折射的其实是对相关决策过程不透明、以及对我们身处的体制缺乏民主问责性作为保险与纠错机制这个更深层问题的政治焦虑[2]。科学决策(以及科学技术的社会应用)只有走向民主化,走向公开化,走向“公众参与”,才能够、也才有资格重新赢回公众的信任。皇家学会的《社会中的科学》报告,值得每一个关心中国科学发展的人阅读,相信其中的理念与实践能够为研究中国的科学与社会关系提供一些帮助。



[1] 皇家学会1985年《公众理解科学》报告(The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所提出的思路;该报告中译本2004年由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

[2] 更不用说我们的政府本身对科学的态度就颇为暧昧;从八九十年代诸多要员力捧的气功热,到一直以来对中医的扶持与袒护,公众耳濡目染,自然更要对科普工作者们的主张与资质打个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