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初一年的学生上历史,他们对党锢之祸不感兴趣,听到华佗使陈登吐虫三升却齐齐瞪大了眼,下课铃响了还缠着我多讲些这位神医的故事。我想我在这个年龄时也未必能理解陈蕃李膺的高大沉重,对英雄的崇拜往往需要其人“身怀绝技”的刺激。扯到后头天马行空了,对他们说华佗下狱死前感叹道:“行医只能救人,却不能救世。” 年岁稍长他们就能从这个华佗身上嗅出浓浓的鲁迅味。可见我终究未能忠于史料,这是不严肃的,请勿效仿。
但是话说回来,史料是否值得忠守却也大成问题。陈寿撰《方技传》华佗部分,不论是否经由王沈删削转致,其史源必是《佗别传》无疑(只“恃能厌食事”数语恐纯出《魏书》),而别传本是私家美语,难免有些“艺术性的夸张”。裴注在陈志基础上仍能补入《佗别传》数例,可见至少在承祚时,别传中的某些病例已被视为过诞之语而不予采信。如“稻糠黄色犬” 之类,与“败鼓皮丸”倒也相差无几,若非六朝人素好神怪,别传中被删落的部分将不复见天日。
并不是说陈寿信纳的部分便定然成立为事实了,古人相信罢黜三公可以消弭日蚀地震,对“一年便健,十八岁当一小发”这样的半仙传闻自没有太多抵御力。陈寿记载的病例,治愈的与治死的各占其半。医生摇摇头说:“您这病没指望了。”病人果然死了。于是传为美谈。纵使别传中声称华佗屡次准确预言病人的死期、征状,我以为多不过是事后的粉饰。至如麻沸散、“车边病”、陈登呕赤色虫等故事,依陈寅恪、林梅村等先生说法,直是抄袭印度神话而已——然而要指《佗别传》纯属凭空臆造,也让人难以卒信。往事尘湮,殊不可考,只好聊备一说罢了。
诚然华佗的医术在当时可算高明,否则也不至随侍曹操左右,以针灸却其头风。但当时的医术水平难获我信任,所以我很不厚道地猜想,曹操“亲理得病笃重,使佗专视”,才是华佗冒着下狱的危险也要逃回家去的原因,治不好病当死,逃回家被收送亦死,等死,死前一享天伦可乎?承祚虽然猜测华佗以士人入医道心理不能平衡,但好歹留下传主“此近难济”一句,虽不中亦不远矣,而《后汉书》却不察于此,竟以为华佗“性恶难得意”,那真是冤枉至极了。
不过陈寿自己的猜测也未尽无理,“以医见业”在当时确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行当。汉时医、巫、商贾、百工子弟是算不得“良家子”的,华佗“本作士人”,按理说决不该改换门庭,走到这条道上去,若非中间发生了什么大变故,譬如家道中落、遇事削籍等等,只能是他的心理上发生了重大转向;又他末年时“意常自悔”,可见弃文从医并非前一类不可抗力的逼迫,而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史料阙略,我们所能做的,唯有推测而已。华佗卒于陈登之后至少三年且早于曹冲,即便真如时人所以为的年将百岁,其受业学艺也不会早于顺末桓初。彼时正是东汉转衰之际,人祸天灾交相为患,地震、洪水、旱馑、疾疫接踵而至,一时间哀鸿遍野,白骨暴露,以至建和三年十一月桓帝下诏罪己,声称“今京师厮舍,死者相枕,郡县阡陌,处处有之”,其状之惨可以想见;又要求“徒在作部,疾病致医药,死亡厚埋藏”,次年更改元“和平”以祷。元嘉元年正月京师疾疫;二月,九江、庐江大疫,任城、梁国民相食。永兴元年七月,“郡国三十二蝗,河水溢,百姓饥穷,流离道路,至有数十万户”……睹疾疫之肆虐,哀民生之多艰,也许会有三数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一时冲动放下了身架,去苦习那悬壶济世之道罢。救得一人固是欣慰,现实中种种不如意却不是逃避得了的,身份低贱即如“名医”亦常遭人白眼,诊治无功于自我谴责之外更需忍耐病家谩骂,儿孙因出身不好与 “前程”无缘……久了,难免常透露出悔意。果真是“悔”了吗?也许重新来过,还是会如此抉择罢?
回来的路上我想,自己是如何狂妄,竟为华佗杜撰出那样一句遗言。其实救人救世,真有多少高下之别吗?而我竟自以为能够分别得透。人间世里,一句“医门多疾”已经足够。学生们年岁渐长,“身怀绝技”的刺激终将退居其次,首重的,唯一片赤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