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2日星期二

大象无形

  何晏把王弼推荐给曹爽,曹爽在密室里接待了他。密室是王弼所坚持的,曹爽满心期待发聩之论,客人却只和他谈玄。送走王弼后,曹爽在手下人面前恨恨地,哭笑不得地,轻蔑地,对这件事以及这个人下了定论:“无聊。不堪大用。”
  这是故事的一个版本。王弼方面对这次谈话的感想后人不得而知,好事者于是猜想在此事被曹爽作为笑料添油加醋广为宣扬的同时王弼也在几个并不公开的场合对这次会面的主人嗤之以鼻。他在朋友面前评论道,曹爽的层次很低,只知攫取眼前小利而没有对道的热诚和敏感,这样的人身居高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他不愿意将这些话述诸纸面,尽管几年后的事态发展证实了他的看法。
  这种猜想是站不住脚的,眼前这位老人隔着桌子探过头来,蓬乱的头发几乎贴到我的鼻梁上。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于是我又给他要了一杯酒。他闭起眼抿了一口。
  这种猜想是站不住脚的,他说,王弼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人,一旦有对某人加以嘲讽的机会,他会用天才的,华丽的言辞刻到所有人脑中。可以看出这次他对听者的反应并不在意,从大将军府告辞回家的路上,王弼情绪低沉,空洞地直视前方,喃喃不已。
  有一位客人在年轻台郎的家中等他。此人名叫孙登,是汲县的隐士,常年住在该县北山傍崖的土窟中,以草编的衣裳覆体。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因此关于他的谣言很多,其中一则把他与数年前早夭的吴国太子联系起来,尽管他们的字并不相同。孙登上一次离开土窟在三年以前,同样是到洛阳,同样是为了见这个年轻人。
  “我听说洛阳有一位年轻人在仲尼与老聃间做了一些品评,这使我下决心借了一件布衣,回到逃离已久的喧嚣与繁华。”他指的是不久前王弼与吏部郎裴徽的对话。王弼让孙登明白那并不仅仅是一次文字游戏,他的确认为至圣者可以体无,同时无是不能够用言语加以表达的。孙登责难道,假如无无法表达,老子对无的申说又如何能够补其不足。年轻人与难辨年纪的客人发生了面红耳赤的争吵,在争吵中双方相互的敬佩与友谊愈加深厚。表面上谁也无法说服谁,心里却暗暗感觉到各自的巨大漏洞。最后他们约定了三年的期限。
  孙登看到王弼颓然的模样吃了一惊,尽管他自己眼窝塌陷,面色枯黄,这三年的冥想似乎狠狠破坏了他的健康。王弼倚几坐下,没有开口的意思,客人说:“三年来我被您的想法深深折磨。我尝试着将我的身体从言语中剥离。我在可以道出的一切之外寻找意义。我试图遗忘自己。黑夜里我在土窟中闭上双眼,眼前或许掀开世界的一角,牛羊,传说中的海浪和长鲸,火焰,红土壤,金色的城墙,无边的黑暗中偶然闪过几个白点。一万种声音在脑海中轰鸣,发出寂静的回响。有时候仿佛触及到什么,当把精神向那里集中时却重又陷入纷杂。我的灵魂激动而颤栗,我的身躯却承载不了狂欢与失落的颠簸。我感到疲惫。”
  客人停了一会,换上略微平静的语气补充道:“您的论证曾经那么精妙地将我吸引,无奈无始终对我隐而不显,也许是我不自量力,万物的本源哪里是凡夫俗子能够触及的呢?三年的约期到了,我赶过来期待新的发现。”他听到王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年前您穿透性的责难让我日夜辗转,不得安宁。”王弼说,“世界在申说中展开不仅可能而且必然。我像筛沙一样寻拣词句的每一种组合方式。我将它们说出,而它们果真像沙丘一样源源不断从地底翻涌出来。我和朋友们谈论,在梦里对自己说话,但是不够,我开始对随便什么人陈述。我不再在乎听者是谁,不再在乎他们的反应,甚至不再在乎他们的存在,周围的一切渐趋朦胧,只剩下唇间一个接一个蹦出的字符,在我眼前汇成河流,其中隐约倒映着世界。这个发现让我疯狂。我竭力捕捉语言的影像,在其中辨认模糊而亲切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光辉。每一次它都从我的指尖滑走,从我的唇边滑走,从我的脑海深处滑走,它让我歇斯底里。我明明已经捕捉到它!天哪!它距我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年轻人忽然抬起双手向空中攫去,浑身颤栗着,两眼放射出热烈的光芒。被惊吓到的客人连忙起身将他扶住。他渐渐平静下来,惭愧地道歉,告诉对方包括王黎,荀融这样的高妙之士在内,许多朋友已经开始躲避自己。孙登发自内心地理解和安慰,说这几年中他也常常陷入谵妄的状态,只不过山上没有谁可以被吓到。
  之后的一切都进行得符合礼仪,两人对共同关切的问题闭口不谈。临了孙登向王弼告辞,约定三年后再来拜访。
  “时光飞逝,”老人说,孙登下定决心不再折磨自己,他放弃了恼人的玄奥之念,回复到从前的生活。他的琴艺大进,弹奏时鸟儿和松鼠在枝头聆听,阳光透过密林斑驳地洒在地面。只是仿佛总有什么不同,不再同于往日。这位隐士没有忘记洛阳的知己,三年后他第三次造访王弼。
  洛阳城不再同于往日。这年正月高平陵事变,之后腥风血雨顺理成章地持续着,与曹爽有所牵连者侥幸逃过一死也不免遭到罢黜,喜庆十足的新年号无从掩盖人心惶惶的肃杀气氛。王弼及其父兄都已废官,迁居到城郊一处深巷。孙登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这里。
  “而后呢?”我问。
  “而后两人谈了一夜,接下来孙登离开了洛阳。那个秋天,王弼死了。人们认为他死于疠疾。”
  “那他们谈了些什么?”
  “谈什么?不,他们什么都没有谈。”
  “可是您明明说……”
  “因为王弼找到了它。”老人摆摆手,打断了我企图插话的念头,“是的,找到了它,他可以大声地把它说出来,可以低声模糊地把它说出来,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永远无法把它说出来。说出来,那是禁忌。它从诞生起就注定被遗忘。”他举起酒杯,一仰脖,喉结像核桃一样上下翻滚着。他再次凑过头来,直瞪瞪地看着我。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浑浊,勉强映出一张不知所措的脸。他叹了口气,说:“叔夜,还是弹首曲子吧。”

2005年11月7日星期一

抛砖引玉(二)


1-1
  孙坚背靠竖起斜搭在墙上的几板,懒散地箕踞着,目光兜过整个房间,和房里或坐或站的亲信诸将,嘴角微微向右扬起。“很棘手,是吧?”他说,倒好像很乐意遇上棘手事似的。
  “没错,”程普倒是跪坐得端正笔直,抬头瞅了一眼身边以各种不雅姿势或坐或站的同僚们,随即把注意力收回到摊开在膝上的地图,“与前些天一战即从雒阳溃退,似有放弃关东之意大相径庭,董卓如今并不急于入关,而是将主力屯在新安,留吕布在渑池,徐荣在荥阳,对雒阳成包围之势,这在战术上是一种奇怪的举动。毕竟河内、酸枣、颍川都有我们同盟的人,荥阳在其间很容易受到夹攻而无处躲逃;袁将军一旦出武关,便将牵制牛辅在弘农的兵力,新安与渑池间又没有战略纵深……”
  “董贼自知死期不远,乱了分寸呗!还在这里担心什么,发兵把新安捣了就是了呀!”程普没有抬头,静静等孙坚喝了一句:“香儿,不得胡闹!”准备继续说下去。然而孙坚仍在教训,看来是孙香脸上没有服气的表情:“香儿,你父将你托付给从伯我,就是要让你历练历练,去掉这股轻躁气。行军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冲我杀,董卓、吕布先后撤出雒阳,却能败而不乱,面对这样的对手,无论何时都是大意不得的,更不能贸然地猜度对方犯下什么低级错误。董卓如此布兵,必定有他的用意。你看,”孙坚伸手接过程普递来的地图,“以目前的形势看来,反攻雒阳他没有什么机会,但若要自保,结局也不至于太差。徐荣智略出众,文武兼资,是对方阵中一等一的上将,荥阳又有旋门关地势,纵然以河内、颍川诸军夹击,也未必能拿得下他,而咱们要面对西边一百五十里外的主力,自不可能分兵过洛河去帮什么忙;我军兵虽精锐,能够从董卓主力手中夺下雒阳,但如今他将主力二分,相隔二十里守望,便不是咱们所能轻易动得的了,必须袁渤海发兵来助方可,但如此一来河内又会暴露在徐荣兵锋之下;新安入关中道路且多,又有牛辅在弘农接应,要将其主力合围歼灭,难度实在太大。这就像设下了一个连环套,你不敢动我,我不敢动你,只好就这样僵持着。”
  “既然这样,可说董贼的战术很是精妙,为什么程伯伯适才又说这是奇怪的举动呢?”孙香口气已然软了许多,尽管脸上还是有点搁不住。
  “德谋他……”孙坚甫开口,就被黄盖抢去了话头——因为大家都是微寒出身,交情又过硬,私下相处也就少了上下级礼数的顾忌:“文阳,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董贼把天子百官都搁在长安,就留个小女婿在弘农盯着,他放心嘛?主力在关东拖得愈久,后方变数愈多。本来守着雒阳,局面上还镇得住,现在又要久持,又把雒阳拱手让给咱们,这不是奇怪是什么?”
  “那么……?”
  “从雒阳一战的情形看,董卓的确是溃败了,而非有意使诈,”黄盖没有再接孙香的问话,程普等了等,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因此,很可能在撤离之后,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敌方做出了留在关东的决定。”孙坚点了点头:“留在关东,静观其变。也就是说,董卓是在和咱们比耐心,看谁家的后院先起火;并且他看来很有信心——变数将发生在我们这方。”
  尽管诸将心中都隐隐有所察觉,但一经道破,仍是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会是什么变数呢?袁渤海与袁将军兄弟不睦,这已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酸枣会盟的各路诸侯间听说也有些小龌龊;更兼战事至今,只有孙坚一部经了些胜败,其余几路人马均按兵不动,显然各存着私心。当年六国合纵攻秦,秦人大开函谷关而六国争相推馁不敢先入,终至大败,联盟这种东西,往往外强中干,徒有声势,只不过董卓先迁都城,后焚宫室,心气上就短了一截,落了后手,现下他竟不愿从凶险的棋局中抽身,自是算准了要扳回这一着。这本也无甚出奇,只是对方大败撤退途中突然改变兵势,未免让人有些难以说清的担忧。
  “为今之计,”诸将都安静下来,“只有先派几个人往河内、颍川、酸枣、南阳各处,一是探探究竟,二是给诸位置酒高会的将军太守们提个醒,提防着点。”“我去。”“我去。”黄盖、韩当、孙贲纷纷立起,孙静问道:“是不是还要催促他们出兵?”
  “嗯……当然……可以试试,呵呵。”孙坚笑了笑,嘴角微微向右扬起。他顿了顿道:“不忙安排,还有一个好消息大家可以先听听,今天下午,咱们的军士发现了这个——”

1-2
  “今天下午,就是这个孩子,喏,这个孩子,”孙坚拍拍文会的肩膀,他有些羞涩地站起来。“就是他,发现了这玩艺——”
  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用尽全力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孙坚手中那方温润地流动着青色光华的无暇白玉,还有上面刻着的八个古奥的篆字。
  大汉的子民,恐怕没有一个不是听着关于传国玉玺的种种传说长大。在兵燹连天鼎祚迁移的国难中找回失落的传国玺,配合上收复旧都的战绩,会是什么样的功劳会封拜什么样的官衔,没有人,至少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敢去想上一想。
  半晌寂静,只听到咽唾沫的声音。
  “二、二哥……”孙静嚅嚅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啊,”孙坚一扬手,“玉玺的事先不谈了,咱们还是来说点正事——君理。”说着,他把脸转向负责军情查探的朱治。“嗯,嗯,咳咳,”朱治从玉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我也是适才得到的前哨消息,不敢稍停就告知了孙将军。董卓已经停止了撤退,其主力现屯于新安,又遣吕布别屯渑池,徐荣也继续扼守旋门关,没有西行的迹象。”
  “哦……”诸将齐声低呼,脸上各各露出惊讶之情。
  “德谋,你怎么看?”
  程普跪坐得端正笔直,手指在膝头摊着的地图上轻轻划动。诸将中以他最为年长,最为重视姿仪,也最有计略应对。他听到孙坚带着笑意问:“很棘手,是吧?”倒好像他很乐意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一般。程普不用抬头也能想见孙坚嘴角微微向右扬起的纹路,这种下意识的神情带着举重若轻的狡黠意味,让他的部下们如痴如醉。“没错,与前些天一战即从雒阳溃退,似有放弃关东之意大相径庭,董卓如今并不急于入关,而是将主力屯在新安,留吕布在渑池,徐荣在荥阳,对雒阳成包围之势,这在战术上是一种奇怪的举动。毕竟河内、酸枣、颍川都有我们同盟的人,荥阳在其间很容易受到夹攻而无处躲逃;袁将军一旦出武关,便将牵制牛辅在弘农的兵力,新安与渑池间又没有战略纵深……”程普一口气的分析被叉手站在一旁的孙香打断,他是孙坚从弟孙孺的儿子,与所有孙家人一样聪明并且膂力过人,只是仍旧年轻气盛,有些过于莽撞了:“董贼自知死期不远,乱了分寸呗!还在这里瞎分析什么,发兵把新安捣了就是了呀!”程普没有抬头,这种场面孙坚自然会出来呵斥堂侄,用不着他做下属的有什么表示。令他奇怪的是孙坚并没有开口,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嗤”了一声。是那个拾玉玺的少年?程普有些讶异。一开始他心里就有疑问,即便是拾到玉玺立了大功,赏赐套好铠甲升个小队长或帐前督也就是了,何以将军竟将其引到心腹的决策议事中来,并且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孙香孙文阳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了。
  但是孙坚即时制止了他的侄儿。发现文会是一个偶然也是一个惊喜。若不是自己今天下午实在闲得发闷,听到这个孩子双手呈上玉玺时嘟哝了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后兴致大发,随口问了他几句,这块璞玉恐怕就此错失埋没了。他想着,微笑着,用眼神鼓励文会说下去。
  “……所以,董卓驻军不动,必是已从某个渠道得知,关东盟军中将有内乱发生。倘若真是如此,后方一溃,我军所在的雒阳将陷入新安、荥阳的东西两面合围,纵然取胜,伤亡亦必惨重。因此为今之计,只有把玉玺奉交袁渤海。”
  文会的话再次引起骚动,孙香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却碍着伯父不敢发作,倒是祖茂瞠目道:“凭什么?凭什么拱手让给袁绍?他,他身为盟主屯兵河内三月不进,他、何况他和后将军有仇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粮草还得靠着后将军哪!”诸将连连点头。文会转头看了看孙坚——其实不必看,方才的步步分析慷慨陈词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心和激情:“不错,祖将军说得都不错,不过其一,袁绍现为关东盟主,玉玺交给他名正言顺——除非孙将军自己留着,那自然没有话说,但是无论如何轮不到袁术头上,所以他也不能抱怨什么;其二,如今我等与董贼陷于胶着,而董贼似有所待,若我方不抢先进击,只怕夜长梦多,变生肘腋,辛苦拼得的优势化为乌有;要抢先进击,单靠孙将军的兵力不足以应付新安、渑池前后合应,必须后方分一拨军。距雒阳最近的便是河内,恰好盟主便在河内。但是看看这几个月来情形,如果没有玉玺交换,袁绍肯拔出一根毫毛么?以玉玺换全盘胜败,近看是失,远看是得。其三,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孙将军立此大功,焉能不招嫉恨?讨董成了还好说,若是不幸败了,关东诸将各自闹起来,今天你来偷,明日我来抢,可还有孙将军一日安生?不如早将此物转手,反正不数日世人皆知传国玺非孙将军不得重现天日,将来计功之时,总是不会落下的。”
嘀咕起来。孙坚眯着眼看诸将,心底止不住涌上来得意,这种感觉和少年激动而得意的情绪是不同的。他忽然想起当年的扬州刺史臧旻,听闻其子现下也在酸枣,仿佛为酸枣五路郡兵歃血主盟的便是他。

(待续)

2005年11月1日星期二

评《刘备再入汉中与关羽失荆州之关系考——<千秋遗恨隆中对>补证》

  我不是史论组的评委,这几天正好也忙,没有时间关注这里,到今天才能稍就杨文理兄的大作发些议论,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不同于杨兄下面那篇作品,本篇是纯粹的“观点-论证”型史论文,作者观者面对的问题都相对简单些,作者提出一个颠覆史传观点,于是需要寻找新材料加以证明;观者倘若不同意作者的新观点,所须做的就是证明作者找到的材料并不足资。
  那么杨兄本文提出的、能够支持新观点的新材料是什么呢?无非有二:其一,是《三国志·廖立传》所载廖立言语:“军当远出,卿诸人好谛其事。昔先帝不取汉中,走与吴人争南三郡,卒以三郡与吴人,徒劳役吏士,无益而还。既亡汉中,使夏侯渊、张郃深入于巴,几丧一州。后至汉中,使关侯身死无孑遗,上庸覆败,徒失一方”;其二,是《元和郡县志·山南道三》所载:“蜀先主遣诸葛亮出骆谷,戎兴势山,置烽火楼,处处通照”。且让我们看看这两点是否成立。
  关于第一点材料,杨兄论述道,『廖立虽“诽谤先帝”,然其论史实,若夏侯渊、张郃之入巴,大略合当,不过在评论之时耍些倒果为因,攻其一点之类的花样罢了。且听众系朝廷重臣,昭烈帝行踪,岂会不知?故廖氏所言刘备入汉,当为可信。』——这里杨兄恐怕也玩了一点“花样”。一方面杨兄说,“听众系朝廷重臣,昭烈帝行踪,岂会不知”,因此廖立不敢在入汉一点上欺瞒,一方面却又承认,在夏侯、张的入巴上,廖立居然敢于“倒果为因,攻其一点”。怎么在廖立“倒果为因”的时候,就不会顾忌到“听众系朝廷重臣”,孰因孰果,“岂会不知”了呢?反过来,既然敢于在一件事上倒果为因,那么在另一件事上模糊一下时间连续性,以“大势”代替“细节”,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而况这些又都是李、蒋的告发之辞,正要其荒悖方能显廖立的大逆不道嘛。
  (看了评委sd的评分,补充两句:sd把“后入汉中”解释成“后来当了汉中王”,这就错得更厉害了。一则廖立所品题的是刘备的战略能力,与封王之事无涉;二则“入”字其义甚明,当指地理方位而言。“后来当了汉中王”这种歧义是不存在的,所需争论的焦点仍在入汉中所指何时、何事上。)
  关于第二点材料,其实杨兄何必远求于唐人著述,《元和郡县志》此条明白出自《水经注》。《水经·沔水注》:“汉水又东迳小城固……城北百二十里有兴势阪,诸葛亮出洛谷,戍兴势,置烽火楼处,通照汉水。”——相较可知,前者几乎照抄后者,所不同的唯多“蜀先主遣”四字。考刘备世,诸葛亮例行萧何之事,在后方足食足兵,倘若刘备果真于二十四年再度提兵进入汉中,论理也该是法正相随,诸葛亮坐镇,怎么反而诸葛先行屯兵于兴势了呢?卢弼将水经注此条置于建兴八年诸葛亮拒曹魏三路大军下,是;“蜀先主遣”四字,当是李吉甫妄增。
  综上,杨兄所拣选的新材料在支持论点方面并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尽管论点本身很吸引人。在史论方面我觉得还是采取“有罪推定”的态度为是,除非杨兄能够出具令我信服的证据,否则固然杨兄可以说,『曹操于秋十月率军返洛之后,刘备再至汉中,以窥雍凉,合情合理,时间上亦与荆州事变合榫』,我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刘备忙于震慑益州,无暇北窥东顾;或者竟有无知愚妄之徒,强以为刘备狼子野心,一直在暗暗准备将来称帝之事,等等等等,在时间上不也甚是“合榫”吗?不过读史而能有发现问题的眼光与提出新说的气魄,还是值得称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