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30日星期六

散花吟


能够相信云的那一边是天国,真好。
就在这个暑假里,还有以前的老师苦口婆心地劝我“皈依主的荣光”,而父母则同所有传统的中国百姓一样主张着“鬼神之事不可太信,然亦不可不信”。我不愿逞一时的快意徒然伤了长辈们的心,却也不能蒙蔽住自己的双眼——对待自己,我是一个冷血的人,不愿给自己一点虚妄的凭借。于是,我不发一辞,微笑着走开。
于是,我走开,走回到北京,回到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世界。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消息,却让我陷入了无可躲避的境地,笑不起来,走不开。
“飞花走了…”。“愿她在天国”,写下这五个字,我犹豫了,那时我想,能够相信云的那一边是天国,真好。我不是在吝啬对往者的祝福,但是我一个一个,把这五个字删了。之后,我又一个一个再敲了上去。……后来12点到,断电了。
读《祝福》,汗出如浆的一段,是祥林嫂问鲁迅,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很早前族中长辈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那时年轻气盛的我脱口道:“没有,当然没有!”斩钉截铁;而我,却太不懂事了。
未名湖畔的花神庙,从今往后,是否有仙子的守护呢?
曾经和邪笑着约定,要是两个人里有谁先翘了辫子,另一个不用参加葬礼,不用送花圈,不用写挽联,不用…只消完成了对方的遗愿(假如有的话),安顿好老婆孩子(假如有的话),然后:忘掉。在我们心里,人死之后,是烟消云散的了。
然而,这想必是很难的罢。死者长已矣,生者却遗留在浊世中,忍受着思念的痛苦的折磨。
看飞花的文字,总猜想她也许是个佛教徒。如果是的话,真的很好。她可以在西方的极乐世界,安详地等待她的亲人与爱人。
零点整,我走出实验室的楼门。北京子夜的天空,依然像往常一样是一团浓黑的蓝,星星发出糙玻璃般暗淡的微光。唯一不同的,略一抬头可以看见正南方的空中悬着一颗闪烁着别样光芒的星,仿佛要穿透厚厚的天幕,给寂静的燕园小路铺一点笑容。有清风。
如果云的那一边真的有天国,愿天国里永远飞花轻舞,四季如春。


早上六点多就醒来了,看看表太早,又不敢接着睡过去;爬起床洗漱,穿整齐了衣服,低头查看,胸口地方脏了一块,白色的布料,有点扎眼。还是穿得干净一点吧,我想。把床下屉子里的衣服全搜出来,统共也没几件。没有黑色的,只好将就穿灰蓝些。鞋子有一小块红色,但我也无法可想了,这是我唯一的一双鞋。没想到时间这么快就到了,匆匆地赶出去,希望这身颜色不至于对往者太不敬。
路边几个新生看着我们这样沉默地走着,从南门到图书馆,再到东门。三年前的我和他们一样,眼眶里流动着好奇,嘴角边洋溢着喜悦。愿你们好好享受这份青春,品尝所有的幸福与快乐。
昔闻湘水碧如染,今闻湘水胭脂痕。


飞花的文字里,有一种平静的力量。
最早读到的是她的《卖米》。那时,在深深的共鸣之外,更有着深深的疑惑:何以有人能够在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后,仍然用宽容而坦然的微笑,去面对人生浓厚的悲凉?我有着和她相仿的童年,却没能拥有这心胸,这心境。我和飞花素未谋面,却早在心底喊了姐姐。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27号晚上得知那个消息时心口剧痛的感觉,曾经在去年十一前经验过一次。当时在福州下了火车,照例买好了卧铺客车票后给家里打个电话,然而:“你姐姐在福州住院了。”
心里头咯噔一响,问什么病,回答是,红斑狼疮。那时便觉得心口一下刺痛——虽然少看网络小说,却也知道红斑狼疮是让痞子蔡和轻舞飞扬生死相隔的祸首……我摔上电话便往医院冲,几乎把MM也给抛下了。远远看到姐姐下楼来接我,因为不能够受阳光直射,撑着一把伞,小时候种种情景顿时随血流涌到了头顶…sigh…后来姐姐出院了,因为她们学校规定,住院三周以上自动休学,于是靠药物来维持,好在已无大碍。五月份传出飞花住院消息的时候,我也是那么想的:她是好人,又那么年轻,和我姐姐一样,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
走出菊厅的时候看到了arm 师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昵称改成了“假如日子能回到三年前”。是啊,假如真的可以,我一定要认识飞花,告诉她我喜欢这位姐姐,告诉她不要太辛苦了自己多注意休息,告诉她不要坚持素食最好多吃点肉保证营养,告诉她少去三教传言说旁边的土堆有核废料尽管那只是传言……
也许她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真实,本就不属于这滚滚的红尘。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我不明白鲁迅何以要对冯铿下这样的考语——但这不明白,已经过去了。
世间女子的美好,本就是在这之外的。
然而,面对飞花的遗像,忽然发现,原来她的素净是那么地美丽,她的微笑是那么地动人心魄,仿佛在对镜框外的朋友们说:不要难过了,笑一笑吧。
可是笑不起来。笑不起来。
看见飞花的弟弟捧着镜框,想起她曾经提到过,她的弟弟对她说,不准备上大学了。
没有太多原因,但谁都知道生活同样让他的肩头荷了一副重担;而如今,老天又带走了他那么美好的姐姐……我恨制定了葬礼规则的人,居然要往者的亲人压抑下自己的痛楚,在吊唁的人群前念什么“答谢辞”!天!那是把手探进自己的胸膛,掏出流血的心脏来!我身前的女孩哭着蹲了下去;我先是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再是捂住了嘴…我怕自己忍受不了台上飞花弟弟的呜咽,我怕我会歇斯底里地喊出来:“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
如果人死之前能够实现一个心愿的话,我一定要自己亲爱的人不因为我的死而痛苦,一定要他们永远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瞻仰遗体的时候,脑子里嗡嗡乱成一团,献上花,绕了一圈,什么也不知道。呆呆地走出了二进,magicstone红着眼圈坐在一进墙边的椅子上,招呼我过去坐下。渐渐定下心神,才知道自己方才必是失态了,脚下匆匆失了礼数,也没有和她的亲属握手,似乎还有同学在我耳边悄悄提醒,而我总没有反应过来…但我想,该会被原谅吧……心里还是很难受,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出来了——仪式结束了;我却还想看她一眼,和许多人一起又再进去。飞花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灵床上,躺在花丛中间,脸上没有一点哀伤,没有一点病痛折磨的痕迹。许多花瓣儿飘落在了洁白的被单上。我挑了一朵红色的玫瑰剥开,轻轻在她脚底围了一圈。飞得鲜艳一些。
有位女馆员出来,告诉大家应该把灵床拉进去火化了。大家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他们开始拖动灵床。一个女孩扑了上去,扒住床沿哭道:不要让她走!不要让她走!……
女孩终于被大家拉开,灵床也终于进了那扇门后,看不见了。
两年前寒假的时候,一个叫洛的师妹带我去见一个叫雨的女孩。在她的坟头,她也是哭得那么伤心,两只手疯了一样抠着坟上的石头缝,直到鲜血淋漓。雨是在春游时失足跌下山崖死的,但洛说那是因为雨对一个男孩的爱情;而那个男孩,我没敢告诉洛,是我几年前转学了的拜把子兄弟。
命运像一张网,把每个灵魂紧紧缠在了一起。当一个灵魂挣脱了网的束缚,挣脱了纠缠的痛苦,自由自在翱翔在每一处的空气中时,仍缠在网里的灵魂们哪,愿你们不要为伊悲伤。


香由心生 心与香连
在焚化炉的顶上看到了这几个字。——这不正是飞花么?
把花篮搬到了炉边,剪开绳子,拆下花泥,一捧一捧鲜花端端正正摆在了篮中。炉子里填了燃料,却只冒着点点青烟;第一篮花被推了进去,火焰噌地窜了起来。
花儿,莫怕这火,领着你们走的,是位仙子。
“走吧。”有人对我说。
飞花走了,我们也该走了,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继续我们的奋斗,我们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愁。

草于8.30

2003年8月2日星期六

在家翻书

重温三国演义后,今天又翻了翻程思远的回忆录。“以相证合”。如此读书,才有趣。
程书开首时称陈济棠为“南天王”,数章之后,其形渐见(如金庸写慕容复法),乃道:“在广东人心目中,陈济棠有‘福将’之称。所谓‘福将’,其特征之一是逢凶化吉,第二是坐享其成,第三是‘无端发达’。总之他是因人成事,夤缘时会,没有什么特殊贡献。”观其偏安粤地,一似刘表割据荆襄九郡而自足。
——“某曩日误认公孙瓒为英雄;今观所为,亦袁绍等辈耳。”

褒贬人物:李宗仁“指挥若定”而“无政治远见”。白崇禧“赞勷有方”然“性情多变”。孙连仲“指挥作战严肃认真,毫不宽假”。陈济棠“懦弱无能,对军事部署毫无计划”。胡汉民虽为人正直,但“气量狭小”,只堪为“帝王师”。蒋介石“实无知人之明”。另王公度因“开罪军人,排摈外客”死,其性格略似审配流。
书中摹周恩来深入桂系说共同抗日,有如诸葛亮之舌战群儒。——另:演义中诸葛亮实善治国不善治军,谋略胜之者极多。法正是一个;还有譬如郝昭,“身长九尺,猿臂善射,深有谋略;若诸葛亮入寇,此人足可当之”。后诸葛亮屡攻陈仓不下,直到郝昭病逝,方才得逞。蒋介石也是天赐以胡汉民、古应芬之病故,借机平粤,又以“政治工作”使张学良倒戈,而得胜中原,亦非军事家,仅一高等政客。
蒋、汪合作后,“蒋还是要实行独裁的。总结过去的经验:蒋当总司令,权利中心就在总司令部;蒋当国府主席,权利中心就在国民政府;现在蒋当委员长,权利中心也就转移到他的侍从室。以后蒋的侍从室完全变成了一个太上内阁,凌驾于党政最高领导机关之上。‘中正侍秘’、‘中正侍参’的电令,拥有最高无上的权威。在此形势下,汪只能成为蒋的御用工具。”

晚上终于哄得弟弟去看那本少年版二十五史。准备明天给他买本现代汉语词典,那后面的历代帝王表是我小时候翻之不厌的。并且他又背了几首诗我听;我给他讲“黍离”、“蒹葭”,他不甚懂,但也有欢喜之色。

小家伙又说梦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