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讨论的确很有趣,大家论而不战,温文尔雅,在我看来是最好的方式了。尤其感谢kingdali兄提供的书目,我想我考完试后一定要专心读一读。至于讨论的问题本身,应该还没有完,而且也不会完,所以我接着在这里就一些方面提出自己的看法,欢迎大家来拍砖。
从现在看来,至少科学在不断完善自我、逼近真理这一点上还是大家的共识,分歧之处就在于,第一,科学能在多大程度上逼近真理,第二,对科学该不该信任:一方觉得既然它在完善,说明它不完美,甚至时不时出些小岔子,我们怎么能去信任它;另一方譬如我,就觉得既然它在完善,并且做得比其它体系好,我们就应该去信任它。昨天的中心问题大抵如此。
但我想在考虑这样的问题之前,我们是不是都忽略了一个前提,即:“真理”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东东?因为在说“科学逼近真理”的时候,大家就已经预设了真理是一个“在那里”的、应该是个抽象概念,却又似乎有点具体的怪异东东,而科学正一步步向它走去,不知道何日方是了头;这个东东,有点巴门尼德口中“being”的影子,又仿佛是博尔赫斯笔下的阿莱夫。再具体一点说,这个真理是所谓“真知识”的总和,是一条把握了它就把握的世界命脉的最终规律。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规律,以我的俗鄙之身是无法参透的,为了满足自尊心,我更乐意把真理看作分散的,一条一条的规律和知识,在每一步研究与发现中所获得的点点滴滴,而不是它们抽象的一个总和,一个人类最终将要达到或达不到的极点,否则我再活大半辈子也终究不能一窥真理的魅影,岂不要郁郁而终?这样的点点滴滴,称之为“科学规律”“科学知识”有些不妥,因为kingdali兄要是追问我什么是科学知识我又吱吱呜呜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一定是件很糗的事,所以我决定姑且将之笼统地称为“对事物的正确认识”。如果再问我“正确”如何定义,那我还是要吱吱呜呜,但我知道这个正确和平常所说的真理应该是类似的,我说不上来,也有别人说得上来。
既然是对事物的正确认识,也就是说真理不是一个统一不可分割的整体,不是说在达到最终的正确之前人类一直都在谬误中度过,而是人类可以在对某些事物尚未建立起正确认识的时候,对其它事物就可以有正确的认识,换一句话说,人类在认识到所有真理之前的状态,是掌握了部分真理,而不是一无所有。即使对同一个事物,也有不同程度的真理,你可以在更深入的层面上一无所知,但一样可以掌握浅一些程度的真理,就好比你不知道真核生物的线粒体叶绿体的起源,却不妨碍你认识到细胞是生命活动的基本单位,也不妨碍你对细胞表面受体进行研究。
或者可以说真理就象学一大妈要切给你的豆腐块,而不是柜台里的一颗宝石。柜台里的宝石,那是不能切开来带走的,整颗就是整颗,而你在获得宝石之前,必须挑选、讨价还价、付钱、找零头、验真假……在你完成最后一步之前,你都不能说自己已经拥有了这颗宝石,只能说“我在逼近宝石”。至于豆腐块,就可以一片一片地切下来,你要一两给你一两,二两给二两,突然心血来潮想吃一斤也不妨;而且可以今天吃一两,明天吃一两,一直到把学一的豆腐块都吃光——当然大家都会觉得最后一句话是异想天开,学一还不至于穷到买不起豆腐的地步,也就是说真理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因为人类不断在发现,在补充新的真理。而我们又不能因为自己没法一下(或者永远也没法)把学一的豆腐块吃光,就说我们吃的不是豆腐,或者我们吃不到豆腐(当然我更希望吃到PPMM的豆腐,这个就是题外话啦),或者怀疑我们吃豆腐的能力。科学与真理的关系,我想大抵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想科学不是在“逼近”真理,而是已经掌握了一些真理,并且试图掌握更多的真理。这个比喻有点狗屁不通,那是因为我对修辞学没有正确的认识。内子是学中文的,如果她在的话倒可以润色一番,可惜她不在,我也只好继续用这个蹩脚的比方。
至于科学可以在多大程度上逼近真理,我想现在就可以换成这样的问题:科学可以掌握多少真理,真理有没有尽头,科学的努力又有没有尽头。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比较简单,真理是没有尽头的,科学的努力与掌握程度也是没有尽头的,而这两点又都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即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活动是没有尽头的。
我现在在一个分子生物学的实验室混日子,说得冠冕堂皇些就是在搞基因工程,而对于基因这个东西,人类认知的欲望就是无限的。从上古的时候人们就开始思考生命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仔会打洞,到了一百多年前人们猜测多糖是生命的基础,但是被实验和事实否决了,七八十年前又有观点说蛋白质是生命和遗传的本原,也被否定了(托马斯·曼的《魔山》还有对这个观点的质疑,那时候DNA是什么东东还没有太多人知道,所以我很感慨他惊人的预见力),1944年Avery和52年的Hershey证明了DNA是遗传载体,这时可以说科学又发现了一条真理(newforest说的判定模式,我是比较认同的;并且在这里我把被验证的知识和真理等同起来了,参见上文);一年后Watson和Crick弄清了DNA的结构,又是一条真理;然后要研究它的功能,转录,翻译,表达,复制……;再研究病变的机理,在某个基因的某个位点上点突变、移码突变、错意突变、插入、缺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对表型有什么影响,对新陈代谢有什么影响,对子代有什么影响,对物种的进化有什么影响——我想这些研究的每一个结果,只要被证实了,就可以归入真理的范畴。
那么真理就到此为止了吗?当然不是。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做到,但在研究完每个基因的功能之后,我想人类一定会设法找出基因的进化树,哪个基因是什么时候进化出来的,从原始的哪个基因突变而来,等等,借此来确定物种的亲缘关系和进化地位——而这本来是最古老的生物学所关心的内容。要是把这个研究透了,一定还会有新的花样玩出来,因为人的创造力是无穷的,世界可供挖掘的东东也是无穷的,但这就不是如我这般愚笨的人现在所能想到的了。
前些日子吴国盛老师在线讲座时有人质疑基因研究的功效和意义,我觉得比较奇怪,以我们还不知道某些东西为理由去否定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这个逻辑我不太懂。至于有人说牛顿力学那样曾经被奉为经典的东西都被相对论推翻了,我们又怎么能去相信相对论呢?这个问题的确棘手,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困惑,但我想至少在牛顿力学被推翻之前,已经是对物理世界最好的解释了,而且也的确适应了我们日常生活的需要;就算你知道牛顿力学将要被推翻,你也应该相信它是被另一种更好的科学体系提升,而不是被神学、经验学(比如中医一类)、玄幻学(星象、巫术、气功……)等等所取代。
提到神学,似乎也是昨天的一个内容,我就顺便来说一下。据说神学家们能用圣经来解释这个世界,甚至把科学都归入其中,而且无法证伪。我对这种能力抱有强烈的好奇之心,曾经向一位牧师请教过如何用圣经来解释进化论,他的解释大抵可以归纳为两点:一,上帝七天造世界是对生物进化历程的寓言;二,生物的进化是按上帝的旨意进行的。既然说是寓言,那咱们就把第一点放过不论,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进化中动植物同时分化而在寓言中是一先一后,也不明白为什么寓言里没有细菌的地位没有病毒的地位而事实上细菌可以说是一切生物的鼻祖,更不明白为什么进化出动植物所用的几亿年和进化人类所用的几百万年在上帝看来却是一样短长(奥古斯丁曾经说时间乃是上帝心灵的延伸,这个解释真是太伟大啦。就好比旧约里上帝对摩西说,你就放心大胆地去抢劫埃及人的财物吧,因为丫们的金子是我的,银子也是我的。可惜我手头上没有那样的权柄,要不然我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多么爽呆的事情呀!)……
单就第二点来说,还真是一件无法证伪的事情。比如我逢人便说:“我乃超人也!”那大家多半以为我是疯子。遇上一两个想看笑话的,问道:“你说你是超人,那你从博雅塔上跳下来我们看看?”我只能很识趣地走开。但如果我并不识趣,却说:“我不跳,但不是因为我不敢跳,而是实在不愿意跳,因为我只在信我者面前显我的荣耀。”他们也无法将我证伪。运气好的话,估计可以收几个爱慕者,到大洋彼岸的米国去和李老师会合。或者我真的是超人,竟从塔顶跳了下来而毫发无伤,围观者大喝彩,而内子却说:“这不是因他有超能力,实在因为我才是超人,我用意念使得他安然落地。”这样的话,旁人自然也不能证伪,于是也糊涂了究竟是谁的功劳了。再比如说,远在米国的李老师说:“中国的SARS疫情得到控制,实在是我的功劳,是我在作法使它不再蔓延。”这样的话,更是无法证伪,似乎也很可以相信。
神学每每被科学不断发现的新事实推翻,但也每每有神学家出头,说道这个现象其实可以如何如何解释,圣经里有什么什么与之对应。但我所看到的,是科学一直在寻求真理,而神学则坐在办公室里翘一条二郎腿喝茶看报,等真理被发现后说,这个这个其实圣经里早就说了,上帝只是要考验一下你们,让你们自己去发现罢了;因此我不觉得神学家很白痴,反倒觉得他们聪明得紧,能以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回报,实在是当之无愧的大智者,而对于大智者,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就好比我哪天说自己是超人,大家一定要敬而远之一样。至于象李老师那样宣称某某某事情是我操纵的云云之人,对待他们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面朝西方,庄严凝望,一边狠狠地向地上啐一口痰,然后说:“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