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9日星期五

斗嘴的哲学

(微信版见此



孔文举(孔融)年十岁,随父到洛。……(李)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

学生:老师,我觉得孔融对陈韪的回应并不高明啊,为什么后人竞相传诵呢?

土师:来,你给讲讲,觉得怎么个不高明法?

学生:陈韪只是指出“小时了了”并不是“大时佳”的充分条件,孔融在反击时,却试图由此推出陈韪小时候“必当了了”,这不是明显的逻辑错误吗?在陈韪给出的前提下,我们顶多只知道,一共存在“小时了了,大时佳”、“小时不了了,大时佳”、“小时了了,大时不佳”、“小时不了了,大时不佳”四种情况,却不能判断孔融和陈韪各自属于哪一类,不是吗?

土师:非也非也,你这是典型的只明其一不明其二,只知语法不知语义,只看字面不看意涵。

学生:还请老师赐教。

土师:你想想,孔融反击陈韪,需要达成的目标是什么?

学生:目标?

土师:对呀,孔融的目标,是要论证出陈韪和自己一样“小时了了”吗?

学生:呃……

土师:当然不是啦。孔融的目标,其实是嘲讽陈韪如今“大而不佳”,对吧?那么他达成这个目标没有呢?

学生:没有吧……他并没有能够论证出……

土师:嗐!他需要去“论证”吗?当孔融说出“想君小时,必当了了”这句话时,“君大不佳”难道不是早已被当作整个推理的前提被预设和默认了吗?否则后面的结论又何从“想”起?

学生:可是……就算接受了这个前提,后面的推理仍然是错的……

土师:孺子不可教也……都已经接受了这个前提,后面的推理还重要吗?当你纠缠后面的推理时,你早就已经中圈套了。在孔融的反击中,关于“小时必当了了”的推理,根本只是虚晃一枪而已,真正的杀手锏,早在“想”字就已经使出了。

学生:我明白了,就好比“苏格拉底,你今天又打老婆了吗?”这个问题,不管苏格拉底回答“打了”还是回答“没打”都掉进了“又”字设下的圈套。

土师:孺子可教也。不过你这样想还不够彻底。如果把这两句话里的“想”字和“又”字分别去掉,改成“君小时必当了了”、“苏格拉底,你今天打老婆了吗?”,圈套就不复存在了吗?

学生:呃……好像也不是……

土师:对啊,所以圈套并不在于哪个特定的字,而在于这种回应或者提问的方式本身。打老婆是不正常的,所以当苏格拉底的对手挑衅他“你今天打老婆了吗?”时,这个问话本身就暗示着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比如苏格拉底背有家暴的案底),所以才值得把这事儿特意提出来。同样,孔融的反击,有没有那个“想”字根本无所谓。甚至陈韪一开始对孔融的诘难,也是同样的道理:在众人竞相赞扬少年天才的情境下,冒出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难道仅仅是“纯粹从逻辑上说,至少存在如下四种可能性……”的意思吗?

学生:嗯,的确。陈韪的言下之意其实是“小孩子偶尔抖个机灵而已,有什么可得瑟的”,而孔融反击的核心是“我看你现在就不咋地,年龄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吧?”什么“必”啊“未必”啊,不管符合不符合逻辑,根本上都是托辞而已。

土师:你开窍了。这就好比武侠小说里绝顶高手斗剑,剑招什么的都无关紧要,真正有杀伤力的,是招式之外的无形剑气。像“你今天打老婆了吗?”这种问题,还可以用“我从来没打过老婆,兄台何出此问?”来以气御气;至于陈韪与孔融这种有限回合制的斗嘴,当一方发出“君小时必当了了”的必杀神功时,另一方就只能俯首认输了。

学生:可惜了,中国人就喜欢把聪明才智浪费在这种狡辩上。

土师:咦,何出此言?孔融和陈韪斗个嘴,怎么就上升到国民性批判了?

学生:我这是在步您的后尘呀。您不是还为此批评过庄子和惠子吗?

土师:按图索骥了哟。我是批评过庄子和惠子,但批评的是他们把狡辩的技巧用到了哲学讨论上,未能有效推进对相关问题的探讨。孔融和陈韪有在探讨什么哲学问题吗?

学生:呃,没有。

土师:所以嘛。哲学研究诚然应该避免狡辩,但这并不是说狡辩在生活中不应该有一席之地。斗嘴的时候不趁机狡辩一下,还有什么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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