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9日星期四

士与城邦——献给basileus

【题记】

  basileus回广州找工作了。知道这个结局已近两年,可亲眼看见还是伤感。数十个同学中,真能在哲学上有所创树的寥寥可数,basileus是希望最大的一个;我所遇所交中,引我倾倒膺服者不过二三,basileus是哲学里的唯一——但他终于选择了放弃。

  蜂目隆准是帝王相,天庭饱满是武学奇才,相书上不曾说怎样一眼辨出哲学家。可basileus仿佛照着哲学的eidos模仿雕刻出来,这感觉从第一眼见到他迄今未变。Eidos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我不试图刻画他眉宇间的冲和,形态的逍遥闲适,言谈中透露的广博,对文本的熟捻,论证时的轻巧深邃,笔下略显遗憾的晦涩聱牙,整个的书卷气的小宇宙。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万柳三四更天时,睡梦里听到悉悉簌簌有人翻身下床,拧开台灯刷刷写着什么,不一会台灯熄灭,对面床梯吱呀,一切复归安静。早上起来看见他睡得安详,桌上黑黑白白几张纸,对柏拉图一段对话的分析,或者对论语某章的解读。
  他有一桩本事是让我嫉恨不已的。在戴着耳机听电脑里咿咿呀呀的港片乐得打跌的同时居然能一边手捧着德语书法语书希腊拉丁语书咿咿呀呀背单词。更令人发指的是,往往背着背着把书一抛,抄过纸笔刷刷写下几段蹦出来的论证,然后大笔一搁,接着咿咿呀呀起来。那时候我总恨不得扑上去戳他鼻子:“还给不给别人尊严了?”

  当我们还住万柳四人间的时候,卧谈是每晚不可少的。初相遇时,交谈之下一见倾心,曾玩笑说将来每人都要写出亘古流传的哲学著作,由其余几人做序,凑成一整套的“721经典文本”。那时并没有想到我会再次改行搞起政治学,更没有想到的是basileus的放弃。philor刚考完博,成绩还没出来,不过继承我们的遗愿想来是十拿九稳的罢。
  尽管卧谈内容之严肃被许多人称羡,但我们恪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形诸文字的争论只有以下一次。其时greenviolin在学校里租了房子,宿舍只剩我们三人。学校太远,食堂、书市、自习室全在楼里,我们象古希腊人一般尽日悠游,闲谈,阅读,争论,互相了解,互相钦羡。正所谓,临渊羡鱼,不如坐而论道……

  之前我和philor因为政治观点打得不可开交时(那时的philor可真是又红又专啊,笑),basileus总是一言不发看他咿咿呀呀的港片。加上他儒雅谦退的外表,很长时间里我们错把他当作一团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理性。直到某天——大概是暑假,大家纷纷考虑硕转博考试的事情,而太石村事件尚未发生 ——我和basileus一如往常坐在万柳食堂的大厅里,他低头划拨着盘里令人废寝忘食的饭菜,忽然对我说:“我不做哲学了。”
  “你失恋了?瞒着我们向哪个mm表白被人给拒了还拒得特没面子说这辈子就没想过找哲学系男生?”
  “……我认真的,我想回广州找工作。不习惯北京。”
  “回广州和做哲学不矛盾啊……”我有点着急,又不知如何收拾起半调笑的口吻,“你中大的老师同学一坨一坨的,哪个不喜欢你佩服得你要死?回中大读博,当讲师,当教授,振兴中国哲学界的希望就寄托在……”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听不出变化:“哲学学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无力。你看我现在的路子,学院派的古典哲学了,将来恐怕还是这么走下去。把亚里士多德研究得再透彻,和身边发生的苦难有什么关系?”
  “……”
  “我准备回广州当公务员。离家近,并且我看这一两年各地政府里,广州还算开明,呆着不至于太郁闷,也许将来我还能做些什么。”
  唉,我心想世事哪能看得这么轻易,何况在尔虞我诈中存生的本事恐怕是有些人永远也学不会的,但这些顾虑我没有说。后来旁敲侧击劝过几次,和philor提到,也一同唏嘘不已。但终于在basileus放弃硕转博机会之后,一切无可逆转地向结局滑落。

  从小浸淫于佛教气氛,与世无争,深爱着并且天生适合思索世界终极问题的basileus离开了象牙塔,曾经的“党棍”后来的“愤怒成年”,将以有为的 philor准备跟从一个研究庄子和维特根斯坦的导师,在出世入世间依违两端的我即将乘桴跨海却对自己能够如何毫无信心。我们就这样被拨弄着,在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航线上行进。
  所以才会有这唯一一次的形诸文字的争论。正如philor替我们所有人问出的,志在使天下有道的君子,如何面对无道的邦国?兼济天下,可是邦无道谷则耻;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却逃脱不了心灵的折磨。那段时间我们在网络以外争论更多,最后孔子本人作如何想,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philor率先发难:子曾经曰过自相矛盾的话】

  philor大师当时正在耕读社指导芸芸众学员,由论语切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254958.A.htm
中间还有个小插曲,在basileus大兵团行动之前,我们共同的lookout (“见外”?)同学已经向philor大师的“逻辑思维”发动了前军冲锋: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513220.A.htm
而philor大师也不客气地列阵相迎: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513598.A.htm
由此可见,现时代的哲学争论,永远可以从个人理解问题转化为海派和概帮的争斗……

【basileus兵来将挡:哲学!哲学!哲学!】

  在如故这个鸟不拉屎的站上,philor这样的帖子本来应当被所有人撂在一边活活渴死,不久坟头就长满荒草。但是上帝说,让basileus去吧,于是哲学版重见光明。要知道basileus可是典型的看帖不回帖……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512721.A.htm
  这篇帖子是典型的basileus风格,神不散而形太散,溢着不明显的硬译腔。其浓重的现象学味与古典哲学味也与philor的分析哲学思维相应成趣。

  很多人怀疑哲学是无聊人的游戏,明明常识能说清的东西,非要用一套生硬晦涩的术语和理论重新解读一番。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515238.A.htm
但常识也许是成问题的,因为存在于我们视界之外的世界有着无穷的可能性,而哲学要做的,恰是对无穷可能性的追问。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518559.A.htm

【大刀向basileus头上砍去:危邦!=乱邦】

  网上发贴的同时我们也在宿舍里激烈讨论着。philor认为basileus描述性的长篇大论未能给出规范性的答案——这似乎仍旧植根于分析哲学与现象学从方法到视域所有方面的不同——而我则认为philor的追问并没有触及basileus问题的核心。当时我正参加一个无聊的施特劳斯读书会,尽管对施氏的许多观点嗤之以鼻,但在这一问题上,觉得基于古希腊经验的basileus与施特劳斯则是一脉相承的(对copperbone的简短回应也含有这个味道)。会议决定先由philor发文阐明对basileus的指责以延续讨论,我和basileus则随后加以回应: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595317.A.htm
对比一下对basileus的“另一种”回应吧: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688019.A.htm

【renzha同学终于出手了……:要打通!要吹破!】

  三缺一的局面必须改变,这是721密室会议得出的重要共识。哲学系流传一副对子,叫做打通中西马,吹破古今牛。尽管是讽刺,但翻一面来讲,“打通”本身是个严肃的任务。现象学与分析哲学之间,也许同样可以并且应当没有思维上的成见: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686527.A.htm
  鉴于版权归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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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enzha (事情正在起变化), 信区: philosophy
标 题: 也谈士与邦的关系及其它
发信站: 一见如故 (Sun Oct 30 23:35:27 2005), 本站(yjrg.net)

  讨论的正题是关于“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与“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之间的矛盾。然而且让我先放下这一问题,对二位涉及的士与邦关系做一陈述。philor 指出,basileus在『论述“士”的身体姿态时,原本士与“危邦”的关系,经常地被偷换成为士与“城邦”的关系』,我同意philor的这一指责,尽管是在不同的意义上。之所以说是在不同的意义上,因为对于philor的指责,沿着basileus的思路可以做出相应的回答。假如城邦本质上具有堕落的倾向,需要士的存在作为维持其平衡的因素,那么一方面士的存在与城邦的堕落倾向构成了天然的张力,另一方面士的存在又是不可或缺的,这两方面恰恰构成了 basileus所谓身体姿态与身份姿态的冲突,在这一意义上basileus的论述是可以自洽的。后人对论语文本的某些解读也隐含着相同的进路可能,如四书章句集注:“君子见危受命,则仕危邦者,无可去之义,在外则不入可也”,这是在“入”字的时间性上做文章,承接包咸的“危邦不入,始欲往;乱邦不居,今欲去”,以此消除尽心戮力与洁身自守之间的矛盾。那么孔子不同的言论来自士的身体姿态与身份姿态的紧张,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然而作为 basileus论述中潜在预设的城邦的堕落倾向,则是另一个颇值得考虑的问题。从命题形式上反驳是无济于事的(“何以不认为城邦同样具有向善的倾向”),我们应该考虑士与城邦关系问题产生的语境。basileus用的是“城邦”这个词,该词带有强烈的古希腊意味,让我们怀疑『士在城邦有没有位置?』的发问来自施特劳斯方法的“哲学家-城邦”解读。换言之,在论语或者孔子的语境下,我们是否可以引发出『士在城邦有没有位置?』这样的问题,或者,以这样的方式发问
  施特劳斯问题的出发点是苏格拉底的审判,城邦是大众生活的代名词,哲人与城邦的紧张存在于知识和意见的冲突,多数庸人只能停留在意见中生活,试图以知识之光照亮城邦是一种癫狂的举动,必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哲人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在此意义上成为严重的问题。但东方哲人却并非生存在庸众意见统治的城邦中,“危”“乱”并不作为本质属性存在于意见生活与知识光照的对抗,而只是少数上层权势人物品性带来的偶然表象。城邦不因为是城邦而具有『士与城邦的否定性的一般可能性』,士对城邦的选择是一个“时机”问题。所以孔子因为鲁定公为齐国所间后悦女色而从大司寇去职,孟子通过小心翼翼拐弯抹角的言说触动齐宣王,程颢对公山弗扰一章的解说是“圣人以天下无不可有为之人,亦无不可改过之人,故欲往。然而终不往者,知其必不能改故也”,copperbone“试错”式的解读也根源于此,即邦之治乱系于用(或不用)士之人。投身不再是向城邦这一“类型”的投身,而是向“某位”邦主的投身。“卷而怀之”因此不同于荷蓧丈人的隐者行为。荷蓧丈人的身体姿态是对作为整体“类型”的城邦政治的抵抗,前者则是从某个邦国中抽离,藏有用之身以待危乱因素的消失(君主的更替、或是“去父母之邦”周游列国以寻找机会)、时机的重新降临。所以孔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并以其兄之子妻之:懂得有道时危言无道时言孙是士的训练准则之一,当然,这一切都只存在于“危行”的前提之下,否则便是怀居(冉有的怀居方式抑或荷蓧丈人的怀居方式),不足以为士了
  回过头来看最先philor提出的不一致,在将邦主与城邦两个概念相分离后,我们发现问题已经从不同的行为“规范”或道德“训令”之间的冲突,转变成为一个实践“判断”的问题。这一判断涉及到两个因素,一个是邦主的潜质(可转变性),另一则是士自身的能力与道德资质。后者正是我所提出的言说受众角度。孔子的言说对象并非同质化的士,而是具有不同的体悟层次与判断力层次的士,“磨不磷,涅不缁,而后言无可无不可。坚白不足,而欲自试于磨涅,其不磷缁也者几希”,对于坚白不足的士来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是必须践行的道德训令,否则难免如冉有一般,乃磷乃缁,堕落到“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的地步;而对于“人之不善,不能浼己”的少数士,譬如孔子自己,来说,公山弗扰、佛肸召而欲往也是正确的,既没有触犯自己定下的训令(因为这一训令只针对另一部分人数众多的士),也并不因言辞间表面上的不一致而证否了孔子的一以贯之——表面上的不一致之所以产生,乃是因为“判断”是不可言传的,任何言传教诲必然在判断力上出现缺口,需要身教的“默会知识”加以阐释和弥合。正如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三者同样被孔子称诵为殷商之仁:对后两者尤其是对比干的称诵看似与一直以来“危行言孙”、“免于刑戮”的教诲相抵触,实则展示了孔子更深层次的用意所在。在以道德训令约束大部分受众的同时,必须以更隐微的方式使少数传人体悟到判断力的运用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因为“仁”是无法通过界定的方式展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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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leus卷土重来:中间状态的可能性是争执本身】

  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我们已经越来越靠近这个令人无奈的结论了……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0770258.A.htm

【余波:我们何去何从?】

  似乎宝树在未名批评这场讨论是不读书的结果,philor看到他的帖子,转述于我。我没能拜读原帖,深为遗憾。但这样的问题实在等不及我们把书读透再遇到。我们也并非全然无学,只是这个问题于我们的意义,也许已经不是古人的经验所能涵盖。
  未名上参与讨论的人远比如故众多,但有意思的也只剩下黄粱和philor的总结: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2497599.A.htm
    http://yjrg.net/HT/con_77_M.1132498734.A.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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