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4日星期三

邦联旗飘扬

617日晚,美国南卡罗莱纳州查尔斯顿市。白人至上主义者迪伦·茹夫(Dylann Roof)闯入一座黑人教堂,枪杀了九名正在诵读圣经的黑人信徒,其中包括州议会参议员克列门塔·品克尼(Clementa Pinckney)。此事震惊全美,人们或寄托哀思,或谴责罪犯,或借机展开对枪支管控、精神疾病、种族冲突等问题的讨论。就我自己而言,惊愕悲痛之余,首先想到的是几年前去南卡首府哥伦比亚市开会时的见闻。

南卡人口中的黑人比例约为30%,其中首府哥伦比亚市的黑人占全市人口40%以上。然而走在哥市的路上,全然未见我所熟悉的纽约那种不同肤色人潮欢快汇流的景象;偶尔擦肩而过的黑色面孔,都低调得让人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几乎令我产生错觉,以为身处“纯白人”的地盘。绝非错觉的是,公园草坪上与私人宅院前,随处可见纪念南方邦联——为了维护奴隶制而从美国分裂并发动内战的蓄奴州联盟——的旗帜、徽章、标语牌。如果说这些标志的非官方存在与招摇尚且符合我对“保守的南方”的想象,那么最出乎意料的莫过于,州府大楼前的广场上,竟也屹然耸立着一杆巨大的南方邦联军旗,与州府穹顶的美国国旗、南卡州旗相对飘扬。
一查方知,州府广场上的邦联军旗,长久以来便是南卡政治的敏感话题。此事发端于1961年,时任州长民主党人弗里茨·霍灵斯(Fritz Hollings)以纪念内战爆发百年为名,在州府穹顶升起邦联旗,实则欲以此为号召,动员南方白人对抗方兴未艾的民权运动。此后邦联旗便与国旗、州旗一同高悬南卡州府上空。随着种族隔离主义的节节败退,心有不甘的南方各州纷纷效仿南卡的“符号政治”,或更改州旗设计加入邦联徽章,或在政府大楼悬挂邦联旗帜,或在议会厅前摆放邦联军政人物甚至3K党领袖雕像。
符号之争自此成为南方政治的一大戏码。比如80年代马丁路德金日成为联邦假日后,南方各州阳奉阴违:有的将其改名为“李/杰克逊/金纪念日”,捆绑兜售罗伯特·李(Robert Lee)与托马斯·杰克逊(Thomas Jackson)这两名邦联将军;有的规定企业和员工可在马丁路德金日与若干“邦联纪念日”之间自行选择公共节假日时间;不一而足。其中尤以南卡为最,迄今仍在每年五月庆祝官方的“邦联纪念日”,由地方政府组织或支持公共集会和游行,参与者挥舞邦联旗帜、高呼邦联口号。
在所有这些“符号政治”中,政府办公场所悬挂邦联旗帜的问题,曾在90年代引发一波全国范围的关注。南卡议会深通瞒天过海之术,于2000年出台了一份名为《南卡罗莱纳文化遗产法案》(South Carolina Heritage Act)的“妥协”方案,表面上将邦联军旗从州府穹顶撤下,其实换汤不换药,改竖在州府门前的广场上,同时又规定,非经州议会两院同时三分之二高票通过,不得将此旗从广场撤除。自此“妥协”以后,进出州府的工作人员、在广场上游玩集会的民众,不管乐意与否,都要与邦联军旗更频繁而密切地接触,而不再像从前那样,着意费力仰望方能一瞥穹顶旗影。
2010年,斯蒂芬·本杰明(Stephen Benjamin)当选哥伦比亚市历史上第一任黑人市长,几年后又以出色政绩高票连任。我在南卡开会时,恰好撞见履新未久的他在会场隔壁招待宾客,便冒昧上前搭讪。聊到州府前的邦联军旗,他克制地表达了不满与无奈。我没有机会走访南卡的普通黑人民众、询问他们对身边无所不在的邦联标志的观感,但答案我想应当并不令人意外。
其实,邦联标志对南方黑人的心理伤害,恐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则南卡州政府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固执地为邦联军旗作官方背书?对此,保守派的“护旗”人士辩称,南方邦联的历史早已融入南卡(白)人——以及所有南方(白)人——的血液与记忆,是不可抹杀的身份认同与文化遗产;在公共场合展示邦联标志,绝非缅怀奴隶制、发泄种族仇恨,而是为了纪念祖辈保家卫国的决心与荣誉,纪念他们为捍卫南方主权与生活方式、抵御北方入侵而进行的不屈奋斗和牺牲——北方的铁蹄已经践踏过南方的土地,难道连南方人追怀往昔、纪念先烈的资格也要剥夺么?
问题在于,捍卫邦联认同、歌颂“南方荣誉”,与维护(或缅怀)奴隶制、鼓吹种族歧视,真的可以截然分开么?最早与北方公开决裂的南卡,在其《分裂宣言》中指控各自由州“干涉南方内政”、“诋毁奴隶制是罪恶”、“把公民身份赋予那些根据这片土地的最高法律不能成为公民的人”。群起效尤的南方各州则把意思表达得更加赤裸裸,比如密西西比的《分裂宣言》劈头便宣称:“我们的立场是对奴隶制——世界上最伟大的物质利益——的全面认同”、“对奴隶制的打击就是对商业与文明的打击”。
南方邦联成立后,其宪法明确规定,任何法律不得损害奴隶主对奴隶的财产权、北方各州对黑奴的解放不受南方承认。邦联副总统亚历山大·斯蒂芬斯(Alexander Stephens)在发动内战前那场著名的“柱石演说(Cornerstone Speech)”中,直斥《独立宣言》对“人人生而平等”的主张是“根本性的错误”、是“对自然法的侵犯”、是“流沙”一般的立国理念;他赞美与《独立宣言》分道扬镳的南方邦联:“我们的新政府奠基于与此截然相反的理念;它的地基、它的柱石,来自这样一个伟大的真理:黑鬼与白人并不平等;奴隶制、对优等种族的屈从,是黑鬼自然且道德的处境。”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的历史证据,都无可辩驳地表明,邦联本质上就是维护奴隶制的工具,认同邦联说到底就是认同种族不平等的理念与制度。确实,许多南方白人祖上曾经为邦联浴血奋战,但许多德国人祖上不也曾经为纳粹浴血奋战么?试图为邦联洗白、捍卫其“遗产”与“荣誉”的人中,有些或许纯粹出于对历史的无知,被一部颠倒黑白的《乱世佳人》洗了脑;有些可能因为怯于直面先辈的罪恶,而选择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还有些恐怕确是以此为粉饰,拐弯抹角地表达不便宣诸于口的种族主义观念。无论如何,大肆招摇邦联标志之举,所传递出的仇恨与歧视的讯息,不是单凭篡改历史记忆、或者诉诸身份认同,便能掩盖得了的。当然,“仇恨言论(hate speech)”是不是应当入罪、对仇恨言论的限制是否侵犯了言论自由,这些都是可以争论的题目。但像南卡州政府这般,以官方身份为仇恨言论背书,却怎样也说不过去。
查尔斯顿枪杀案的第二天,南卡州府前的邦联军旗又成了新闻的焦点。当天,州府穹顶的国旗与州旗均被降半旗致哀,而邦联军旗却依旧高高飘扬,在广场致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尴尬。其时尚有不少保守派人士质疑此案的性质,辩称其与种族仇恨无关,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刚刚卸任的德克萨斯州长瑞克·佩里(Rick Perry)甚至在采访中轻描淡写地称其为一场“事故(accident)”。对于飘扬着的邦联军旗,保守派们自然也不愿轻言放弃。
但接下来几天,随着迪伦·茹夫发表在网络上的杀人宣言、及其手持邦联旗帜与其余各类种族主义标志的照片一一曝光,舆论压力越来越大。622日,南卡州长妮基·哈利(Nikki Haley)发表公开讲话,希望州议会修改法案,撤除州府前的邦联军旗。要知道,哈利在前两次的州长竞选中,都是靠着强硬的“护旗”立场,动员起保守派的选票,才击败了主张移除该旗的对手文森特·席亨(Vincent Sheheen),而当选并连任州长的。此番就连哈利这样老牌的“护旗派”都见风使舵要求撤旗,恐怕这面旗帜不久之后真的要从州府广场上消失,匿进博物馆的一角了。
然而如前所说,州府门前的旗帜,只是整个南卡——以及整个南方——铺天盖地的邦联符号之一;而这些符号,又只是整个南方——以及整个美国——数百年来阴魂不散的种族问题的症候而非病灶。撤下邦联旗帜易如反掌(真的易如反掌吗?),要让人们正视社会政治文化中系统存在的、或隐或显的种族歧视,却非朝夕之功。邦联军旗从南卡州府前消失,幸运的话,或许会成为进一步反思与改革的起点;然而悲观的我却总觉得,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保守派人士把撤旗当作对被其“无意中冒犯”的、“玻璃心”的黑人们的恩典,不但毫无羞愧反思之意,反而因此更加自我感觉良好,心安理得地将符号以外的现状维持下去。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