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3日星期一

特行(二)



我家住的巷子叫北门外,顾名思义,正在长溪县的北门之外。北门自然是早已不复存在的,建国后连同城墙一道拆成白地,就着北城墙基修了东西贯穿的六一七路,以纪念县城于当年十七日的被“解放”。在世纪末开山填海城区大幅南扩以前,六一七路是城关的主干道,繁华无匹,而当道的北门汽车站,更是全县唯一的长途客运站,无论城里或是乡下,趟要出县,除非走海路,必得先上北门站来。自然地,车站的周边——以西的北门外;以东的东庵路;以南的六一七路与北街;北面背山——便成了旅馆住宿业的黄金地带。其中尤以北门外为盛。
北门外严格说来不是一条巷子,而是若干巷子、死弄、岔道、山阶、溪边小路穿插交错而成的一片厝区。它在六一七路上有两个出口,东边巷口毗邻车站,被商铺、摊点、招揽生意的三轮车夫、旅店老板以及“做那番事”的女人们所包围。挤进巷子,在高高低低红红绿绿的旅社招牌夹道欢迎下径直走到一座双层凉亭,若要上山,便绕过面前香烟缭绕的庙口继续往北;不然就拐而向西——初来者往往以为是死路,其实视野尽头连续两个转角,又是条逼仄而招牌渐稀的小巷,我家厝便在这条巷右手边第二个弄里,抬头是山。西去到了尽头,有山涧流下挡道,沿着它向南、向东、向南、向西、再向南,便在距东边巷口不过三五十米远处又出到六一七路上,溪流在此转下地底穿行,最终汇入城南的护城河。东西巷口之间隔着公共厕所、两坨垃圾堆、淤泥、污水、一座住满乞丐的废弃院子、以及没能抢占到好位置的几家面条摊。
自打搬厝到北门外起,我便惊诧于这里旅馆的密集。从东边巷口到我家厝,短短百来米,竟能摆开三四十家店面,再加上两旁的岔弄和冷清的溪边小道,整个北门外通共有六十三家旅社——我几次好奇心起,穿堂过巷想求个全数,却总要遗漏二三,这是后来就着“特行地图”才算出来的,因此包括了我家在内。长溪县自古山路难行,虽有良港,却称不上商埠;有若干破败等死的工厂,可没人有投资的兴趣;渔业倒还发达,但多从镇上码头出海,并无进城的必要;有一千五百年的古刹和若干海滩,然而寂寂无闻,不是什么知名景点:这样一个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该有多少客流的偏远小县,偏偏撑起了如此庞大的住宿市场。我常常怀疑,当妈妈在伯公厝里说“绝对勿找诸娘人来做那番事”时,她是否真的相信若照这个样子开店,赚来的钱足够“养厝食饭”?
从淳化乡回来后,爸妈开始整饬家私。一楼的厅堂、厨房,二楼的卧室和我的书房,都还留为己用;两层楼各有一个原本预备出租的宽敞房间,一楼的租户已经搬离,二楼一直没能出手,这时分别隔断成三个小间。楼顶阳台上先前胡乱养些鸡鸭,如今加砌一层,便多出六间客房和一间浴室。又添置些床铺、被褥、电扇、拖鞋、热水瓶、茶杯。又给三楼客房里较大较亮的三间安装了电视。
开春时,爸妈请人做了两面招牌,白板上红漆竖下“南沙旅社”四个大字。沙澳是我妈的娘家;“南”即南路,长溪县东南狭长半岛的俗称,我爸来自其上的浒塘镇。其中一面是挂厝门的,另一面要摆到巷口,所以还得在旁边刷上一行小字:“由此进35米”。晾漆时爸爸问我这几字写得怎样,我说巷口进厝怎么也得百来米吧,爸爸愣了愣,说:“那样写,还谁来?”
初开业自然不会有人来,所以要“叫客”,长溪话讲“吆人客”,就是到车站招揽生意。头几夜是我爸去,因为要通宵在外,担心我妈身体吃不消。可毕竟口才不能便给,加上长得五大三粗,看着像开黑店的,几天下来一位人客都没吆到,最后还是换成我妈出马,他在厝里看顾店面。我有时做完作业天色尚早,便去车站找我妈。
“阿伯,住旅社冇?”
“冇住,要转去。”这是自家厝在县城的。
“阿伯,住旅社冇?”
“住去了了。”这是别家旅社的老顾客。
“阿弟,住旅社冇?”
“旅社乜遢洁,勿住勿住。”这是看不上小旅社,要住高档宾馆的。
也常有这样的对话:
“阿弟,住旅社冇?”
“你们旅社,有冇?”人客左右一张望,压低了嗓子问。
“什么有冇?”妈妈如临大敌,警觉地瞄我一眼,看我是否在听他们说话。而我当然永远在望着人流出神。
“什么‘什么有冇’?就是‘那个’——有冇?”人客开始不耐烦。
妈妈于是眼神黯淡下来,却还试图做最后一番努力:“我们旅社很遢洁……”
人客从鼻子里狠狠嗤出声来,扭头就走,一边嘲笑地嘟囔着:“连‘那个’都冇,开什么旅社?”
也有运气好,吆到人客的时候。妈妈便领着往巷里走。沿途的旅社门口三五成群地坐着“那个”们,涂了唇红眼影,穿着吊带短裙,汲一双高跟凉鞋,露出鲜红的脚趾甲,要么乘凉,要么攀讲,要么玩扑克,要么食瓜子,这时就一齐嬉笑着招呼起来:“人客,来我这住,来嘛。”
人客大约有些心动,可要就这么食言又过意不去,于是开始抱怨:“阿姨,怎式还未到啊,到底有多远啊?”
“到了到了,拐过头前这个弯就到。”妈妈忙应道。
“哎哟这式远,明日天光惊会赶乜上车啊,勿去了勿去了!”有的人客会这样说。旁边的“那个”们听到这话便蜂拥上来,七嘴八舌吆着“住我们店住我们店”,有时拉拉拽拽。而妈妈只好叹口气,回头向车站走去。
也有些人客暂停了抱怨,静静跟到厝里,左右顾盼,除了我爸,再没人出来迎接。人客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老板、阿姨,你们旅社有冇阿妹?”
爸妈沮丧地对望一眼。“我们旅社冇阿妹,不过我们旅社很遢洁,你……”
人客截断话头,又问:“冇阿妹,那有冇阿姨?”
我头一度听到这番话时大是诧异,心想这人客真是“翻掰癫”,你不是才管我妈叫阿姨嘛,怎么这会又问有没有阿姨?久了才体味出长溪话的奥妙。原来这个“姨”字是有两种读法的。尾音上扬,读如“移”时,可以作亲戚中的姨妈讲,也可以泛泛尊称长一辈的女性或平辈的中年妇女,好比在北京问路时管人叫大妈大婶或大姐;而当尾音下沉,读如“以”时,则是对某些职业的特称。正像长溪话里的“先生”专备给老师和大夫一样,这个尾音下沉的“阿姨”也包括两种人,一种是保姆奶妈以及做家务的钟点工,另一种人,则是“那个”们里头结过婚的,年岁成熟的,或者入行较久的。至于尚未结婚、年龄又小、经验亦不足的,便唤作“阿妹”。
当爸妈告诉他们连阿姨也冇之后,有几个人客犹豫着认命似的住下了,还有更多人便掉头往弄外走去,低声骂道:“作肉屌!阿妹也冇,阿姨也冇,害我白行这番长路!阿妹也冇,阿姨也冇!”
开业眼看将近两个月,家里还是过着一天三顿“啜糜粥,配咸橄榄”的日子。终于在某天,南沙旅社住进了它的第一位“阿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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