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伯,阿姆。”“阿伯公,阿伯婆。”爸爸和我用长溪话吆厝,妈妈吆的则是福州话的“伊伯,伊姆。”伯公是福州人,和我们并非血亲,而是我妈的干爹——我吆他“阿公”——的哥哥。反右文革那段日子,兄弟俩一同流落到长溪,一个在淳化,一个在我妈娘家沙澳镇。阿公一度贫病交加,几乎不免,幸好被她撞见,细心照料方才活转过来,于是认了干女儿。平反后阿公在沙澳就地任了几年公职,之后便告老还乡,转返福州去了。伯公则娶了伯婆,在淳化扎下根来。
“来喽来喽。”通常应厝的是伯婆。那年头长溪县的香菇正热销日本,伯公年逾古稀却不甘寂寞,全囵天拄着拐杖往松林后头和畲民们一道观顾菇棚。我往常来淳化乡里,中意拿他的拐杖满院子乱舞,也中意蹲在松林里找野菌,或往林子后看大棚。
但那天实在冷得够呛,伯公回来后,我既没兴致在院子玩,更不要去厝外头,只乖乖和大人一道虬在卧间里煨暖。平常支着的窗子早已放下,房间里开了灯,光线昏黄而柔和。卧间正中地上摆着一个小炭炉,不时有火星蹦出,哔剥作响,可要凑近了才感觉得到热气。我端了个马扎坐在炉边,拿火钳拨弄着一明一暗的炭块,一面支棱起耳朵听大人们攀讲——因为伯公开始说福州话了。
福州话和长溪话词句相近,味道却大不同。后者干脆斩截,有扑面而来海风的咸,好在又能轻扬落拓,不似我妈娘家厝的沙澳话般硬得过头,一开口便如岩礁峭岸,直要撞个人船俱没;至于前者,吐字温柔婉转,尾音细密绵长,带着慵懒的都会气息和坊巷间沉淀下来的浓浓的人情味。例如“戆囝(傻孩子)”二字,诚然不同时候总可以有不同语气,但若抛开情境单单念来,则沙澳话近乎责骂,长溪话多一层疼惜,福州话却只是调谑的爱怜。我小时候百无聊赖,会缠我妈用福州话讲段子,听了窝心。
但这并非我对他们的攀讲感兴趣的原因。伯公入乡随俗,平日讲的都是长溪话,只在情绪激动时,才不自觉地拾起乡音。他开始说福州话,意味着大人们就什么事情严重地分歧了。
“……乜开得!这店乜开得!这种生意乜做得呀嗐!”
“伊伯你莫急,听我慢慢讲哇,”妈妈也用福州话应着。她在语言上颇有天赋,不拘闽、越、赣、粤、客各系各支方言,只消和当地人接谈几次,便能学得八九不离十。这项本事后来十几年里派上了大用场。我爸就口齿笨拙得多,勉强能听懂福州话,却怎么也说不来,加上本就不擅言辞,常一顿话把好事讲歹了,眼下自是一言不发,交由老婆处理:“伊伯你听我讲,我们现在也都未决定,这度上来厝里也是来征求你们意见,看一看如果勿做这生意,有冇别物办法。你也晓得现在情况是这式,我生这个细囝,工作也冇得了,又罚款这番多……”她又转头看了看我爸,说道:“伊下岗以后呢,本来给台湾囝做工,结果台湾囝工资都未发就跑冇影哇嗐。现在细囝要托人养,大囝又在长身体,厝里每天三顿只啜糜粥,配咸橄榄,我们两个都勿要紧,我总呢惊大囝营养冇够,身体受影响……”她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大囝成绩这番好,我们都盼伊将来有出息……如果现在勿做……”
“唉……”伯公拿起烟袋狠狠抽了两口,“困难都是有哇,总是有办法克服。这个生意讲出去乜好听。我听讲,做这个生意,诸娘人都要去做那番事……”
“伊伯你讲我会去做那番事?”
“我勿是讲你会去做, 我是讲别人听讲的话都会传得乜好听……再讲哇,你自己是勿做那番事冇错了哇,店里面总要有诸娘人会做。你嘛也讲盼大囝有出息,这种生意就惊对大囝思想影响乜好……”大人们一齐转头看我。我从开始一直摇头晃脑地撩拨火炭,装作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
卧间里一阵沉默。伯公拿烟袋轻轻叩着床沿。隔了小会,妈妈边忖边慢慢说道:“我嘛也会惊对大囝会影响乜好……莫呢伊伯你看,如果我们做这个生意,勿过绝对勿找诸娘人来做那番事,这式乜一定会挣大钱,但是至少可以养厝食饭,你看这番可以冇?”
“可以是可以……唉,我总呢惊讲出去乜好听……”
伯公伯婆送我们出到厝外,在村口路边上站着继续说闲话。冷风直往领口里钻,我打了个哆嗦,妈妈将我搂在怀里。远处传来突突突的响声,一团黄烟沿山路逶迤盘旋,终于在我们身边停住。我们告别了伯公伯婆,搭上柴三机,颠簸着回到县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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