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9日星期二

迈克尔·柯林斯,埃蒙·德·瓦勒拉,人物,历史及其它

很少写影评,大概性格使然,纵使看时觉得尚可的片子,下笔了忍不住挑刺,损人品,不如不写。《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本来也是要轻轻放过的,只是对比这一二天看的几部,有些话不说梗着,权且记下,不算影评,阿弥陀佛。
柯林斯的扮演者据说很著名,专演这种大义凛然的孤胆英雄,长得也挺帅,可我就是记不住他名字——总觉得少了点“魂”,没有能让整部影片轰隆烧起来的那种东西,精气?灵性?表达不出来,可意会不可言传——有的人就不缺这,比如刚刚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那位小姑娘,Reese Witherspoon,没了她,Walk the Line不过是一部沉闷的烂片,可有了她,就成了大片。也许将来会另写一篇讲Reese,先回头说《迈克尔·柯林斯》,这里头也有一个人让我过目不忘,导致现在敲键盘,就是片中出演埃蒙·德·瓦勒拉(Eamon de Valera)的Alan Rickman,但他的技艺与精魂,在这部片子里恰恰是个悲剧。
这种说法不像初看上去那么无厘头,如果我们在“两个”德·瓦勒拉之间做出细致区分的话。一个是导演意图中的、影片着力刻划的德·瓦勒拉形象,Rickman的表演将这个形象雕琢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与柯林斯那个呆板的演员相比,直是宵壤云泥;另一个是历史上“真实的”(或者至少比影片中更真实一些的)德·瓦勒拉,他与影片试图将观众目光导向的那个形象,也许正是格格不入的两端。
影片以1916年的复活节起义拉开帷幕,此后一直到柯林斯身亡,所有人物的外观都保持不变,柯林斯一直是条精壮汉子,德·瓦勒拉则是病怏怏的干瘪老人。这些形象设计从直觉上就确定了观众对人物的感情基调。然而事实上,生于1882年的德·瓦勒拉,仅仅比柯林斯大8岁而已;复活节起义时,前者不过而立之年,被捕照片中,周身,尤其眼神里流出那股刚毅之气,怎么也没法让人联想到影片里(1919年)“爱尔兰共和国”“内阁首脑”聚会时,那个趴在桌上打盹、吐字比中国领导人还慢的老总统。或许Rickman演活了这样一类首脑:乍看老朽软弱,空有名望而无实权,只得在各方势力间勉力平衡,实则深谙厚黑之道,以高明的手段暗中控制局面(契尔年科?哭哭啼啼的刘皇叔?),但无论如何,这不是德·瓦勒拉,不是一个几番入狱(包括共和军与政府军交战之后)、一度被判死刑、屡遭英人嫉恨诬蔑、却仍被选为国联顾问委员会主席(32年)、国联议会会长(38年)的爱尔兰自由斗士;不是1932年至59年间数次出任爱尔兰总理、59年至73年间两任总统的政坛常青树;不是爱尔兰宪政之父(37年宪法)、50-70年代“欧洲小虎”经济奇迹的缔造者;不是被政敌称为“you couldn't imagine him doing anything opposed to the Sermon on the Mount”的虔诚天主教徒。
为了烘托柯林斯的伟大与无私,影片急切于将德·瓦勒拉处理成一个钩心斗角的政客。访问美国前(此行为爱尔兰独立争取到了六百万刀的经费援助),柯林斯前来送别,对德·瓦勒拉说:“You're always my boss。”及至后者归国,听到前者的喽啰唤柯林斯为“boss”,心下大怒道:“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boss!”而柯林斯与英国谈判后,德·瓦勒拉大发雷霆等一系列镜头处理,无不意在给观众一种心理暗示:后者反对和约的原因乃在于前者“功高震主”声望日隆;后者退出国会之举,名曰为各自理念而奋斗,实则借煽动对抗以夺回权位;如此穷兵黩武,假公济私,实在天理难容,罪无可赎,等等。
能自圆其说固也无碍,但影片在如此处理时,却终于无法补其阙漏。柯林斯在向Harry Boland(影片中两人爱上同一个女孩。此人也是当时一个重要人物,曾在1922年——德·瓦勒拉与爱尔兰政府分道扬镳之后——说过,后者“is at GHQ, hale and well, the same gentle, honest, straight-forward, unpurchaseable man that you knew. All the calumny that has been heaped upon him is British inspired; they failed to bribe or intimidate him, they now try the weapon of slander”。其演员亦不出彩)解释为何德·瓦勒拉派他去和英人谈判时说:后者身为总统,亲自去谈判,意见就没有回旋余地,而柯林斯的签字并不意味着最终拍板,较容易和英人周旋。然而德·瓦勒拉在拿到条约草案后,却冲着柯林斯大发雷霆,骂骂咧咧。倘要合于情理地考虑,这两个镜头不能不相抵牾。设若柯林斯的分析是正确的,德·瓦勒拉早知条约不能尽入他意,并且前者与Arthur Griffith的签字并无法律效力,他何至于在私下场合如此失态?而假如条约内容出乎其预料,岂非说明柯林斯的心理分析与政治判断有误,影片又何必特用一镜头令其长篇大论?(事实上德·瓦勒拉的安排确有策略上的考虑。时英国首相劳合·乔治乃是谈判桌上的高手,江湖人称“威尔士巫师”,即便较有外交经验的德·瓦勒拉亲自出马,结果亦未必比派上自称“I'm a soldier, not a politician”的柯林斯好到哪里去,只能寄望于无效力签字这一途径。而这进一步明证了影片中德·瓦勒拉拍案大怒情节的无厘头。)
接下来德·瓦勒拉的形象——在Alan Rickman的精彩演绎下——就愈发不堪了。不得不说Rickman是位有天分的演员,据称德·瓦勒拉公开演讲一幕中,他面对台下数千群众演员,不停顿不重拍,一口气下来,把底下人煽动得群情激愤。但恰恰是这一幕,使观众对这位“政客” 恶心到极点。
煽动性的演讲。天才而冷静的逃狱(这小段故事实在是影片的精华之一)。但这只是寥寥几个镜头。影片更多地(与这少数几个镜头所体现的果决干练性格相矛盾地)将德·瓦勒拉描述成一个“weak, mannered, sniveling prima donna”(影评人Roger Ebert语)——影片中,内战爆发后,柯林斯前往科克郡会晤德·瓦勒拉,后者听到他的传话后,居然哭得涕泪横流,不能则声……并且接下来的一系列镜头,似乎又隐约暗示这次会晤是个阴谋,德·瓦勒拉乃欲借机除掉柯林斯,因此之前忏悔泣下,等等,实在正如Roger Ebert所说,这部影片实在是要捣腾出一个“Irish villain”,“to balance the British enemy”。
说这些,不是在指责影片或导演如何,也不是说柯林斯其人就不如德·瓦勒拉。问题不在一二部电影,也不在一二个人。就比如拍一部电影《周恩来》,自然要突出周恩来的形象,淡化周围各人包括毛朱刘邓之流,倘若拍的是《朱德》,总理难免要退居幕后一些。现实世界总是丰富的、多维度的、充满无限可解读性的,每个人的视角只能及于数面而已,——诚如有人言:“历史已经包罗万象,为什么还看小说呢?”——更何况通常只有个把小时的电影。有所取舍,有所添略,本也无可厚非。但取舍添略,想象铺张,其限度如何,则是需要考究的问题。为拔高传主,不惜歪曲事实、违悖情理,乃至污郑成功为狼子,强司马迁作佞臣的,大概与前者并不同类。《迈克尔·柯林斯》自然不至于低到胡玫陈明的地步,但我身处此间,总不免“看到短袖衫就想到白臂膀”,发一通无妄之牢骚了。
还有几句题外话。大嘴罗伯茨在片子里饰演被柯林斯与Boland争来抢去推来让去的女子。Nancy?Ketty?名字忘了,因为实在引不起我好感。爱情是永恒的主题,也是好莱坞永恒的噱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故作清高之辈,我也巴不得在这种沉重主题中看到一点爱情亮色,但这位Nancy或Ketty实在没有让我发现任何值得两位政治人物抢夺的地方。也许导演想让她表现一点“个性”,于是她不听柯林斯劝告,一进门就上去拉窗帘……也许美国人的品味(或者美国人以为爱尔兰人的品味)比较诡异吧。

附图若干:

德·瓦勒拉结婚照(1910)


复活节起义时的德·瓦勒拉(1916)


德·瓦勒拉被捕(1917)


德·瓦勒拉与肯尼迪(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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