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地面还微微腾着热气。孙坚茫然走在大火之余的雒阳城里,想找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人。
路边,军士们忙碌地打扫着残烬,把焦黑的砖石瓦砾堆到街角,检查各屋宅的损毁情况,在危房的门上或墙上用白垩涂上大大的“拆”字。看到孙坚走过来,军士们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立正,恭恭敬敬地喊到:“孙将军好!”——他魁梧的身材、俊朗的相貌实在是那么显眼,即便一个随从都没有带,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人认出他来;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永远扎在他头上的赤色毡巾。孙坚点头微笑,心想,精神面貌不错,可他却因此加倍地郁闷了。
他想找个人说说话。数天前率军进入这片火海时,就有一种东西郁结在胸口,顺着每一根经络悄悄爬向喉头。梗着。有时候他会觉得鼻梁微酸,眼角湿润,但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至少在将士们眼里他不是。程普正在清点宫中以及各府署里劫余的典章图籍,孙静、孙贲安抚百姓,并购买三牲等祭祀一应用品,黄盖诸将则在城外修缮陵寝。但即便他们在身边,有些话还是无从出口。照见方圆几十村落三天三夜不熄的炎光、旧京空虚数百里无烟火和曾经的街巷繁华、写满十一帝两百载雕梁画栋鼓吹喧声的残垣断壁、漫山遍野的黄色头巾在脑海里闪过、富春江上的渔船……进城那天所有人都在惆怅唏嘘,这种感情不独他有。因此刻意地加以表达显得做作?假如贲儿来向自己说:“叔父,看到凄惨荒凉的景象我心里实在很难受”,自己恐怕也会用上那种激昂慷慨的语调:“不错,可见逆贼董卓不除,则天下势必不能宁靖,百姓还要遭受更多的苦难。此时大家正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整顿雒邑,收拾残京,既而挥师西进,直捣长安,届时三辅人心所向,必将望风披靡,逆贼授首。这才是你我男儿所当存于心中的念头,怎么可以为愁绪所困扰呢?”好像人与人之间只能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于是不如缄默。几天来,所有人都在埋头干活。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居然不知不觉已绕了个大圈,现在正折向南走。孙坚抽出怀中的城区图比对了一会,向右横穿两条街,前面不远处便是甄官署了,也就是自己驻军的地方。城市一经焚毁,每条道路都变得面孔模糊难以辨认。
几个站岗轮休的军士百无聊赖坐在天庭晒太阳,挈着几块青砖看着,叽叽喳喳争论这些砖块的年岁,就像不急着赶路的人常常漫无目的地向前踢石子。戈矛斜搭在身旁的井沿上。孙坚进来他们有些紧张,纷纷站起,砖块随手抛到地上,手在裤子上不住拍掸着。其中一个显然还是孩子,大大的眼睛,瞳子清澈,嘴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的稚气;身量还未长成,发给军士的衣裳对他来说显得稍大了,裤脚拖曳在地下。他的手轻轻颤抖,想来是因心目中的英雄骤然出现在面前而激动。孙坚忽然也有了顽皮一把的冲动。他大步走过去,拾起一根矛,掂量了几下,冲几个军士笑道:“怎么样?咱大伙来练两招?”众人没有料到主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都愣住了;那少年也有些惊呆,眼中却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孙坚心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得好好鼓励鼓励才是”,对他说:“小伙子,就你先来吧。去挑根兵器,怎样?”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后,少年欣喜地“嗳”了一声,俯身向井沿上寻拣。其实他早看到自己的矛恰好在孙坚手里,所以犹豫了半天,才决定跨上前去提起一根。但是他太激动以至有些忘乎所以,那一步跨得过于追求艺术感,终于踏在了方才抛下的青砖边沿,随之一滑。少年惊呼着重重往地面栽下,乱舞的手在井口斜指向天的矛头上一拍,几根矛“嗖”地弹起,在空中扭动着,垂直窜进了井底。
这一变化实在来得太快,望着兵器凭空消失,所有人都只好瞠目结舌,连扶起少年说几句关心的话也抛在脑后。站着的军士中有一位先打破沉默:“我下去捞吧。”那少年忙从地上爬起,急切地嚷道:“不行不行,东西是我弄下去的,该我下去捞才是!”军士们笑说:“小孩子一边去。”少年直跺脚:“谁是小孩子了!”转身便要下去。孙坚早已乐不可支,忙止道:“急什么急什么,先拿绳索系着腰才下去,要不摔死我可不管。”一时哪里讨绳索。“坐在桶里呗,喏——”少年坐在桶里,众人吊着放了下去。
“都捞齐了没有?”从井口望下去黑乎乎一团,尤其这么多个人头把光线全给挡住的时候。少年的回声飘上来:“捞——齐——了,把——我——拉——上——去——吧……嗳,等等,等——等!再——往——下——放——一——点……”“搞什么名堂?”众人嘟哝着。矛长,井窄,水又不深,在水面摸一圈就能把所有兵器捞着了,为什么又让往下放?少年继续嚷嚷着:再往下,再往下,水底下有个东西在发光。瞧,他浑身湿淋淋地上来了,半桶水和几根长矛,还有两手捧着的那一方玉。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2
地面还微微腾着热气。孙坚茫然走在大火之余的雒阳城里,想找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人。
路边,军士们忙碌地打扫着残烬,把焦黑的砖石瓦砾堆到街角,检查各屋宅的损毁情况,在危房的门上或墙上用白垩涂上大大的“拆”字。看到孙坚走过来,军士们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立正,恭恭敬敬地喊到:“孙将军好!”——他们认出了他魁梧的身材、俊朗的相貌,以及永远扎在他头上的赤色毡巾。孙坚点头微笑,心想,精神面貌不错,可他却因此加倍地郁闷了。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居然不知不觉已绕了个大圈,现在正折向南走。孙坚抽出怀中的城区图比对了一会,向右横穿两条街,前面不远处便是甄官署了,也就是自己驻军的地方。城市一经焚毁,每条道路都变得面孔模糊难以辨认。
几个站岗轮休的军士百无聊赖坐在天庭晒太阳,挈着几块青砖看着,叽叽喳喳争论这些砖块的年岁,就像不急着赶路的人常常漫无目的地向前踢石子。戈矛斜搭在身旁的井沿上。孙坚进来他们有些紧张,纷纷站起,砖块随手抛到地上,手在裤子上不住拍掸着。其中一个显然还是孩子,大大的眼睛,瞳子清澈,嘴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的稚气;身量还未长成,发给军士的衣裳对他来说显得稍大了,裤脚拖曳在地下。他的手轻轻颤抖,想来是因心目中的英雄骤然出现在面前而激动。孙坚忽然也有了顽皮一把的冲动。他大步走过去,拾起一根矛,掂量了几下,冲几个军士笑道:“怎么样?咱大伙来练两招?”众人没有料到主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都愣住了;那少年也有些惊呆,眼中却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孙坚心笑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得好好鼓励鼓励才是”,对他说:“小伙子,就你先来吧。去挑根兵器,怎样?”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后,少年欣喜地“嗳”了一声,却并不俯身向井沿上寻拣;他巴望着偶像手里的长矛,嗫嚅说:“将、将军,我的兵器在、在你手里……”孙坚愣了一愣,笑道:“哦,你用惯了它,是么?”狡黠地一笑,“嘿嘿,我偏不给你,有本事就从我手上抢下来吧。”忽然间他甚至为这句话的孩子气感到些许得意,仿佛对面那张稚气的脸孔把他带回了恶作剧得肆无忌惮的少年时代,连日来心中的郁结不觉化解于无形。少年咬着下唇,到井边仔细地拣了一根长矛,走回来,几个吐纳,将矛尖冲前,平平端起。众人早已经退到角上,让出了整个天庭。
孙坚并不急于出手,他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对方。这是他的习惯,或者说是对战斗艺术的偏执追求。一着致胜,并且完美。少年“嗨”地大喝一声,阔步踏上,挺矛向他刺去。这就要求耐心地观察、搜集战场上所有的资料,包括周遭环境和对手的行为方式,据此分析出敌方的思维数路,寻找其弱点,结合环境因素制订作战策略,给予敌人致命的打击。孙坚上身一侧,矛尖从胸前掠过,观战的军士间传来一阵惊呼。这种做法常伴着几分凶险,全面地观察对手,包括观察对手的进攻。矛身忽地一顿,紧随着孙坚的移动横扫过来,“方才一刺力道并未用老,”孙坚暗揣。这就意味着必须先把自己暴露在敌方的火力之下。“看来这孩子枪矛上颇有些底子,”他横矛当胸,格开了这一扫,因为是硬接,虎口有些硌。力道不弱,稍逊于策儿,和贲儿相当。少年迅速收矛,微微喘着气,准备下一次进攻。自己要应付这种力量的对手当然是绰绰有余,不过凭蛮力解决战斗就太了无趣味了。这一次出矛略低,少年刺向将军的大腿。右前方七步远是那口井。“还是没有用老”,孙坚想,左腿欲抬。井沿上斜搭着几条戈几根矛。矛尖果然半途上挑,向喉部冲刺。孙坚并没有抬腿,向后一仰拿个铁板桥,稳稳当当躲过了这一刺。一阵喝彩。方才若是撤腿,一脚支地重心再难移动,这一刺只好吃个正着。少年微愠,就势将矛砸下。情绪不甚稳定,易怒,易被激发战斗力,也易中圈套。孙坚挺矛拨开,矛尾恰在地上一撑,借力站起。正前方六步远散放几块青砖。少年半弓身子,缓缓绕孙坚打转,不时试探性地一刺。步幅是我的七分有余。孙坚也微微俯身,开始绕圈。
忽然听得孙坚大吼一声,作势欲上。少年忙几个碎步向后踏出,一面摆出防守的势态。哪知第二脚刚着地便觉一滑,整个人向后栽去,还没来得及叫唤出口,就“砰”地摔在了地上。周围军士顿时笑成一团。少年懊恼地坐起,低头看脚下,原来是适才随手抛下的砖块。“不要以为这是意外不服气,”孙坚已出现在他的面前,呵呵笑着伸过手来,“你早该注意到我在将你往一个方向引。为将的,不可错漏过战场上一丝一毫啊。”少年借孙坚之力站起,拱手道:“将军教诲,小人谨记在心。况且甫开始时,数招间小人就知绝非将军对手,焉敢不服。”“呵呵,你资质不错,不知可愿做我的亲随?”
3
地面还微微腾着热气。孙坚茫然走在大火之余的雒阳城里,想找一个能够说说话的人。
路边,军士们忙碌地打扫着残烬,把焦黑的砖石瓦砾堆到街角,检查各屋宅的损毁情况,在危房的门上或墙上用白垩涂上大大的“拆”字。看到孙坚走过来,军士们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立正,恭恭敬敬地喊到:“孙将军好!”孙坚点头微笑,心想,精神面貌不错,可他却因此加倍地郁闷了。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抽出怀中的城区图比对了一会,决定是该折返甄官署休息休息了。甄官署就是自己驻军的地方,按说附近并不陌生,然而城市一经焚毁,每条道路都变得面孔模糊难以辨认,城区图还是必不可少的。早春的午后本该是白亮中透着星微的绿,可现在天空中却飘着斑斑点点的黑灰。一阵风来,眼里进了什么东西,有些痒。
几个站岗轮休的军士百无聊赖坐在天庭晒太阳,挈着几块青砖看着,叽叽喳喳争论这些砖块的年岁,就像不急着赶路的人常常漫无目的地向前踢石子。戈矛斜搭在身旁的井沿上。孙坚进来他们有些紧张,纷纷站起,砖块随手抛到地上,手在裤子上不住拍掸着。孙坚点头微笑着经过他们身边,但那微笑实在勉强,因为他正在不住揉他痒得够戗的眼睛。“对了,给我打点井水来洗洗脸。”进屋前他回过头来,如是说。
“小文,你去吧。”军士们嘻笑着对其中一个说道,“和偶像同处一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被称作小文的看起来还是孩子,大大的眼睛,瞳子清澈,嘴角微微上扬,掩饰不住的稚气;身量还未长成,发给军士的衣裳对他来说显得稍大了,裤脚拖曳在地下。“我……我……”他嗫嚅着。“你什么你,快去打水呀!”“……哦!”他赶忙跑向井边,结结实实打了一桶,单手拎起来就向孙坚的屋子走去。
“这孩子,蛮力气倒是有些,就是缺点心眼儿。打这么满满一桶干啥?洗个脸用得着么?万一洒了怎么办?”“论心眼儿平时倒也不缺,这不是见着心目中的大英雄,魂不守舍了嘛。”众军士一面笑着,继续晒他们早春午后的太阳。
“你还是个孩子呀!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孙坚洗完脸,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稚气的脸孔,惊讶地问。
“我姓文,名会,长沙人,打将军您在长沙做太守起,我就决定非跟随将军左右不可。我不小了,已经十五岁了,力气也不小,没人把我当孩子。”
十五岁,只比策儿小一岁。策儿也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小孩,呵呵。
“将军您洗完了,我把桶拎出去了。”文会仍旧单手去提桶,当然是为了在将军面前表现表现。很不幸他的左脚正踩着右脚的裤管,而他去提桶时,先抬起的偏偏是右脚。于是少年重重地向水桶撞了过去。
“咚……”水桶正对着孙坚翻倒,满满当当倾泻而出,泼了他一头一脸,又顺着领子灌下,直淋得满身皆湿。文会已经完全吓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没、没关……哈、哈、哈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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